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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二、梦里何时到谢桥

因着阖宫妃嫔皆随扈去了盛京行宫,紫禁城里倒是添了十足的冷寂。那七月流火的日子,青月方取了失修的七弦丝桐琴去南府调弦,郭明希原是乐中国手,调弦试音,不过小半个时辰便成了。青月素手轻拨,只觉琴音淙淙,流淌似水,不禁笑道:“郭乐师当真是本宫的贵人,从前元宵与千秋节上,皆是郭乐师相助于我。”

郭明希生得圆脸浓眉,温柔可亲,只拱手笑道:“微臣不过是南府区区一名乐师,能得静妃娘娘赏识,实乃微臣之幸。”青月道:“郭乐师长本宫十岁有余,又曾授以本宫玉箫箜篌之技,原也算是本宫的师父了。”郭明希忙道:“微臣不敢当。娘娘天赋异禀,颖悟绝伦,微臣不过指点一二罢了。”

晌午的日光极盛,安德广抱了那七弦琴先行回宫,青月便携了二婢慢慢走着,见得那园里石榴花开,远远望去,烈烈如焚,她怔怔地望去,只觉像极了顺治十年那一日殷红的血色。她躺在那榻上,见得自己染红的长裳,淋漓的血色,蜿蜒如小蛇……

这么些年了,无端端便会想起那早夭的孩儿,见得玄烨眉目朗朗时,闻得董鄂氏无故小产时……他终究是爱她的,自她失子后,便日日不曾早朝,于承乾宫里长相伴之。恍惚间忆起,顺治十年的秋天,她失去孩子时,那乾清宫寂静如水,她仰慕了一生的良人,便将她置于那不闻不问的境地。这些年来,她既不要恩宠,亦不要名位,所求不过是那寂寂深宫里的一丝真心,日升日落,秋去春来,却始终求而不得。

她自是聪颖绝伦,蕙质兰心,亦参不透一个情字,猜不透他深沉的心。只能于午夜梦回时,怔怔想起那年坤宁宫丹桂初蕊,海棠轻绽,那旧时光里的岁月,竟是逝去如斯,不舍昼夜。

阳光照在那琉璃瓦上,分外盛烈夺目,金碧辉煌,她只觉眼中酸涩,正举足欲行,却见远远而来一个镶黄行服的侍卫,刀甲碰撞,泠泠作响。青月悠扬的远山黛眉轻轻一皱,那人已行至身前,恭敬行礼道:“奴才给静主子请安,静主子万福金安。”

青月淡淡“嗯”了一声,便欲从斜里绕开来去,郎庭却只跪在原地,并不起身。其木格便道:“我家主子已经让你起身了,你还杵在这做什么?”

郎庭清秀温和的面容隐隐生了一分绯色,道:“谢静主子。”青月忽地念起萧临风的话,便冷冷道:“既是内庭宿卫,好好当值便是,无故便不要在这后宫里走动了。”

她方回了长乐殿,见那沉香木的琴案上反置着七弦琴,不由气道:“小安子呢?我原说了千百回了,这琴合该窄左宽右摆的。”她话音方落,安德广便匆匆进来道:“主子,盛京传来旨意,让主子即刻启程前往行宫。”她瞥一眼安德广手中明黄的圣旨,只道:“本宫不去。”

安德广小心翼翼觑了一眼她的神色,方道:“主子……这抗旨不遵……”她清冷一笑,却含了几分狡黠,道:“本宫抗旨不遵几回了?便等着他发落本宫呢。”安德广将那圣旨一呈,不假思索道:“主子,这上头还有太后的凤印。”

青月素来侍奉至孝,那一缕明黄横亘眼前,接也不是,不接更不是,只觉芒刺在背,心烦意乱。斟酌了片刻,方对安德广道:“将本宫的琴拿鹿皮布包了,免得路上磕着碰着。”

安德广不禁喜上眉梢,道:“奴才这就去让其其格姐姐打点行装。”

十二日午时,永寿宫的青鸾华盖车方从宣武门而出,直朝盛京行宫去,随行的侍卫不过数十人,皆是正黄、镶黄旗里头一等一的侍卫。那七月里天气炎热,骄阳似火,照得那泥路地面皆是耀眼泛光,因着路途难行,青月也未乘舆轿,只与二婢乘了马车,由数十侍卫信马由缰,簇拥着一路相随。

行路约莫两三个时辰,天色渐暗,那随行的侍从亦颇有倦色,时逢路面有一深坑,那朱漆的车轮一滚,便深陷其中。青月原端坐在那车中,猝不及防地一震,其其格忙不迭昂声问外头:“出了什么事?”

先头一个侍卫急急掉转马头,行至车身旁,道了句:“启禀静主子,那朱轮陷在坑中了,主子不必担忧,稍息片刻便是。”那青罗帷帐虽未掀起,青月却已凭声识人,那眉心不由得微微一蹙,却静默不言。

那十数侍卫一齐发力,不过片刻间,便将那马车扶正了,郎庭方招呼着随从起行,又打量了那碧青色的如意云纹锦帘一眼,只觉心弦轻动,那清风泠泠里,已是默默无声。

待到夜里安营,那火把星芒,璀璨点点。青月独坐帐中,众宫人皆被打发了出去,将那青多罗呢的帷帐掩了,帐中八盏羊角风灯晦暗明灭,倒不由生了几分清愁,便将那随身行囊里的七弦琴取了,盘膝而坐,静心思虑,方弹了一首《摸鱼儿》。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古琴之声原就缠绵哀戚,她心中亦忧愁哀思,那琴声泠泠,余音袅袅,绕梁不绝。只听得外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她愈觉心中百转千回,风也潇潇,与也潇潇,若不是情到深处难自禁,又怎会柔肠百转冷如霜。

那一曲终了,她见案头摆着一把水墨荷花的油纸大伞,不由怔怔想起数年前与他携手而归的风雨之日。神思偶滞间,她已然打了那把油纸伞出去,见得外头风雨凄凄,不由垂下头来,神色哀戚,亦不知行了多久,方听得后头嘈杂之声,兼着兵甲相撞,泠泠作响。

她怔了片刻,举足欲行,斜里便已横刺出一个颀长的身影,跪倒在地道:“静妃娘娘——”她垂首片刻,那忧色已然尽褪,道:“何事?”

郎庭不顾地面泥泞,磕头道:“娘娘出行已久,引得众心不宁,还是随奴才回营罢。”

青月轻瞥他一眼,那秀眉入鬓,清冷如玉,含了几分威严与愠怒,道:“你一直跟着本宫?”

郎庭拱手道:“回静妃娘娘的话,奴才见娘娘孤身一人,唯恐娘娘身有不测……”

那夜雨淅沥,层层生凉,他穿着御前侍卫的缺襟行袍,那披领、袖口、袍角,皆是一抹杏黄,在雨疏风骤里洇得湿透。青月怔怔地瞧着,许是生了几分错觉,不禁心下怜悯,只缓和了口气道:“起来罢,本宫随你回去。”

郎庭见她颔首,方抬袖抹去了额上泥水痕迹,又不动声色打量了青月一眼,只见她容色苍白,并无一分血色,那鬓发沾湿,静静地贴在莹白如玉的面上,仿佛一株空谷幽兰,茕茕孑立。他只望了一眼,便生了天姿灵秀,绝尘脱俗之感,忙垂了眼去不敢再看。

青月方举足行了几步,见郎庭跬步跟于身后,并无半分逾越礼制之举,那夜雨泠泠,打在他兵甲宝剑之上,倒不由生了几分怜悯,虽心知不合规矩,亦将那油纸大伞递与他,道:“替本宫遮着罢。”

那淅沥夜雨里,隐隐闻得非兰非麝一阵清幽香气,郎庭不由微微一笑,亦不敢近她半分,便倾了那大伞向她。待回了营帐,见得处处灯火通明,人声嘈杂,二婢与安德广皆侍立在外,见了青月与郎庭,其其格不由一阵心慌,忙道:“格格不要紧罢?”

说罢便将那青多罗呢的帷帐一挑,搀了青月欲进去,其木格便道:“小安子,快去找临风来看看。”她瞥了郎庭一眼,方将青月的手扶了,颇有几分不悦,自言自语道:“幸而临风随行来了,格格这会子淋了雨,必得喝了那姜汤发一发。”

青月原已进了那营帐里,禁不住回首望了夜色下的郎庭一眼,道:“有劳郎侍卫了。”又对其木格道:“雨夜戍守原也是为难了,那姜汤便多熬些,分给守夜的将士去。”

其木格嘀咕了一声,方答应着去了,不过一盏茶时间,萧临风便提了药箱匆匆而来。其木格已然端了姜汤上来,福了一福道:“格格快些喝了罢。”见得萧临风一身墨蓝长衫亦沾湿了几分,不由道:“我再去给你端一碗来。”

萧临风仔细把了脉,方忧道:“娘娘风湿未欲,原受不得半点寒,这疾风骤雨的,娘娘实在不该出门。”

青月方欲开口,却撑不住咳嗽了一通,那面上隐隐泛起一阵潮红,道:“原是我自己胡思乱想,不知怎的就打了帘子出去……”

其木格面上渐生忧色,犹豫了许久,方嗫嚅着道:“格格方才与那郎侍卫……去哪了?”

青月眼帘一抬,仿佛灼灼一枝桃花,盈然生色,并无半分薄责之意,只嗔道:“你这丫头胡想些什么?我不过随意走走,那侍卫见我独自离了大营,方跟上来罢了。”

萧临风将那药箱一收,面上已隐隐生了几分不豫,道:“娘娘莫不是忘了微臣前头的嘱咐……”

青月虽贵为主子,却于总角之年与临风相交至今,虽是主仆,却犹胜兄妹。她温和一笑,并不愠怒,只道:“你放心,我自当有分寸。何况我瞧着那郎庭,倒也不似坏人。”

萧临风叹了一口气,方道:“微臣一早说过娘娘心思恪纯……如今距盛京还有几日路程,娘娘切记不可吹风受冷,免得旧疾复发,微臣才是真正放心了。”

青月垂首一笑,那清冷渐退,如华光流转,玲珑剔透,温言道:“外头风雨如晦,这帐中有你们,我却觉得暖意愈甚。”(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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