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有些人，一旦迈过了那些谨守的界限，性质就是变得不一样。发乎情，止乎礼，是这个时代男女的相处之道，虽然没有像宋明时期程朱理学对女性的束缚，但也不曾遇到如苏白这般直白而又大胆的女子。
田宗彦的胳膊虚抬着，想要回应她的热情，又自知与她之间隔着万千沟壑。他的动机不纯，他的苦心谋划，都是他一再接近她的目的，他看着她慢慢地深陷，慢慢地依赖，他曾经冷眼旁观，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不动分毫，可这样的女子，很难让人不动心。他曾以为自己铁石心肠，可那天在华延殿，她的决绝，她的毫无保留，让他筑造已经的堤防全力崩塌，若不是还残存着一丝清明和理智，早已将她占为己有。可是一时冲动的后果，他不能承担，他该如何安置苏白，他没有找到最合适的方式。他已有妻儿，在认识她之前，甚至是带着这样的身份来接近她。
他罪该万死，人畜不如。
惠渊的到来，不仅提醒他身为齐人的责任，更是在提醒他身为人夫和人父的责任。他三年前入齐，留着孤儿寡母在齐国处境艰难，他不闻不问，相信有惠渊在，他们不至于太过艰难，他明知道只要他在赵国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齐王就会拿他们母子二人胁迫于他。
他无法置他们于不顾，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惠渊将女儿嫁予他为妻，让他继续得到齐人的尊敬，保有一席之地，他饱受非议的时候，只有南风愿意支持他，可他对她只有感激，但这份感激他一直觉得足以支撑与她携手走完以后的人生。
田宗彦用力将苏白推开，“听话，跟景风走。是我带你进了赵王宫，引导你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让你品尝到众叛亲离的滋味。父不成父，母不成母，亲朋相弃，姐妹相怨，我想要的就是让你没有退路，只能完全信任我。目下不消多言，我已然做到了。”
苏白狐疑地看着他，听着他继续说着残忍至极的话，虽然她心中已然有过决断，他在乱葬岗的出现，不会只是救她一命，让她欠下一份人情如此简单。他所谋之事，必不简单。随着苏白身世的渐渐揭开，她不难猜到他的目的。可猜到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如你所知，我在齐国已有妻儿，不敢对公主轻言将来，但只要我活着一日，便护你一日，此生绝不辜负，但我有我的责任。你可以怨我恨我，甚至可以因为我做过的这些事情而杀了我，我绝不会有任何的怨言。但此时此刻，还请听我一言，我要你好好活着，不值得为我这样的人豁出性命。”田宗彦面色凄冷，如血的残阳染红他凌厉的五官，铁血的疆场已将他打造成无坚不摧的战士，一身的仇恨让他没有权利拥有自己想要的生活，他一生下来便是为了齐国而生的，他终究还是要回到齐国，可那时候他又该如何安置苏白，那是曾经愿意为他放弃一切的苏白，豁出性命去救他的苏白。
苏白说：“所以这是告别吗？”
“三天，三天之后我会去找你。若是我逃不出去，景风会护送你回中山国。”
“所以这是遗言？”苏白经历过很多的生死，苏家世代为医，从小她便跟着祖辈们在医院里见证过很多的生老病死，这也是她为何没有选择接掌中医世家或者和母亲一样成为救人的外科医生，而是选择做一名整形外科医生，因为这样她才不用面对生与死的抉择，不用面对病人家属的绝望。生离与死别，她曾以为是死别让为痛苦和绝望，可所谓生离，却似胸口压着一块大石头，喘过气来，喊不声来，连哭泣都是无望的。
苏白没有哭，她笑容灿烂一如往昔，“那好，珍重，我会如你所愿。”
很简洁的一句话，苏白洒脱地告别，突然明白徐志摩的那首诗，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是何等的爽快，可她的衣袖有千斤重，连挥都挥不动。
苏白做了很多的人皮面具，在她来到异世之后，曾经这些做整形手术之前的小玩意却派上了大用场，她得空就做着玩，可能是因为第一次在阿妙的脸上得到的那种快慰，她乐此不疲地做着她遇到的每一个人的面具。
临走前，她给自己换了苏銮的脸，虽然她曾经想置她于死地，但到底姑侄一场，用这张脸告别赵国再合适不过了。
景风看到之后，一再抗议，“这已经是死人了，你顶着她的脸出去，不被乱箭射成马蜂窝才怪呢！”
“我记得这几日守着四方会馆的人是元宁。”苏白没出去，但外头的事情她还是知道的，“而且他值夜，夜里想出去，就要过元宁这一关。固然你手下有一批彪悍的死士，但悄然出城，不费一兵一卒，才能做到不打草惊蛇。”
景风认同她的说法，却不认同她的想法，“为何元宁一定会让你这张脸离开？”
“首先，你救下我的当夜，我在大长公主府的后门消失之后，元宁就没再追了，说明他并不认为我进了大长公主府还能有命出来。第二，我为阿妙换脸的时候，他能闯进大长公主府而不被苏銮训斥，不正说明他们之间早已是狼狈为奸。苏銮或许给了元宁什么承诺，让他无法拒绝。”
“可你这张脸是死人了。”
“死人？”苏白眨了眨眼睛，“死而复生这种事情，也不是太难，只要把话圆过去便是了。”
“那就是撒谎。”景风到底是个耿直的男人。
苏白不以为然，“这叫兵不厌诈。”
景风啧啧出声，“还好你我不是敌对，否则一旦上了战场，我肯定打不过你。”
苏白讪笑，钻进屋子去做准备，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景风竟然是一语成谶。
当然，这是后话了。
打过三更，正是人处于深度睡眠的时间，四方会馆外的守卫不再如白天站得像棵白杨树，都蔫蔫地歪着，眼皮垂着，似睡非睡。
元宁靠在四方会馆对面驿站的屋顶上，身上裹着大氅，目光如灼，牢牢地盯着会馆的动静。明日就是长公主的国丧，赵王下令一定要看牢田宗彦，一旦他踏出会馆半步，格杀勿论。他已经失去大长公主这个靠山，想要在赵王面前有所表现，自然不能发过这次的机会，只消熬过这一夜，也就没他什么事了。
黑暗中，似乎有人在行走，打开了四方会馆的大门。那人裹着披风，风帽压得极低，身形娇小，不像是男子。元宁记得，那天田宗彦就是被一个长得像长公主的人护着进入会馆，赵国已经没有大长公主也没有长公主了，这个人一定是赵王所说的，是田宗彦准备好的要顶替长公主的冒牌货。
元宁从檐上飞奔而下，剑锋直扑过去。
苏白立着不动，任由元宁的剑锋擦过她的脸，削落她的风帽，露出她换好的脸。
元宁扑通跪地，“参见殿下。”
“别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苏白把声音压得极低，重新拉上风帽，“起来说话。”
元宁将信将疑，眉头深锁，似乎想要再仔细确认，他面前站着的就是苏銮，可苏白不会再给他看清的机会，她对自己的技术自信满满。
“本宫没死，王上传出去的是假消息。”苏白猜，元宁肯定知道苏銮和赵王的关系，才会如此俯首贴耳，“不这么做的话，本宫大长公主的身份就没办法改变，虽说死得不体面，但以后有的机会。”
元宁欠了欠身，“可殿下为何会在四方会馆？”
苏白道：“原本王上将我安置在四方会馆，就是想等为苏白那个死丫头举行国丧的时候，本宫可以随列国使臣团出城，离开赵国，等过一段时间再回来。可不曾想，公子彦竟然也躲进来，他若是明日看到我，如何会善罢甘休。你也是知道的，王上指控他杀了我和苏白，他如今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若是让他知道我没死，还不得死咬着不放。”
“殿下这是想出城还是回宫？”
“当然是出城！”苏白沉声道：“我以何身份回宫？你脑子是不够清楚吗？难道让本宫给那齐姜氏当婢女吗？”
元宁连道不敢，可心中还是有怀疑，“那么阿妙郡主她……”
“我那可怜的女儿，唉……”苏白不想继续浪费时间和他耗着，“前面带路，我要尽快出城。”
元宁抬眸向她身后望去，都是他不认识的侍卫，“这些人也要一同出城吗？末将要仔细察看，以免被人利用。”
苏白说：“应该的，动作快点，不要耽误我出城。”
确实没有一个是认识的，元宁更加觉得奇怪了，苏銮信任的侍卫都是他亲自挑选的，不可能在如此紧要的时候，她却带着陌生的侍卫。可是这些人又不是齐人，不可能被田宗彦的人混进来。
“好了没有？”苏白催促道：“这些都是王上派给本宫的人，应该没有问题。”
元宁应了一声，亲自把苏白护送出城，打开城门放行，深深地一拜。
“等等。”元宁抬起手，立刻有一队牙门军将他们团团包围，“宫中的侍卫没有一个是末将不认识的，为何王上派给殿下的侍卫，我却从未见过。”
苏白从马车中探出头来，苏銮的人皮面具已经摘掉，露出她原本的脸，“因为我是苏白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