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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默·悼

从长安赶往兖州的路上,不过短短几日时间。然而严冬却似乎就在这几天中降临了,快得就像一阵风。漫天飘飞的鹅毛大雪,犹如白色的精灵。

落雪的时候,不过是第二日。我和韦坚仅带着几名护卫和琉璃、红梅悄悄地往兖州奔行而去。在我的吩咐下,马车几乎是昼夜不停。

第四日,当我来到兖州的时候,透过厚厚的车帘便看到了这一片白色的世界中韦府的黑瓦青墙。我没有理会身体的疲惫与些微的不适,只是立即和韦坚一同下车,往韦元珪的楼房迅速走去。我这样害怕自己会慢了哪怕一步,从而听不到我父亲最后唤我的声音。

然而我也没有想到这场最后的见面会如此简单。当我到了那房间里,从飘飞的帘缦中看到父亲艰难地撑起自己身体的样子。我迅速地奔过去,然后他抓紧了我的手,惊喜而沙哑地唤了一声:

珠儿……

我悲伤地看着他,然后感觉到父亲身体的难以支撑,连忙又扶着他让他躺下去。

但父亲的身体仍然已经如斯僵硬,几乎没有任何温度,只是双眼仍然一刻不移地望着我,张开的口想说什么,似乎又说不出。

我摇头含泪唤他:父亲。然后看到父亲终于回过神来,凄笑着握紧了我的手,然后说:云珠……你能来,为父已经死而无憾……

我噙泪不言,他气若游丝。然后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继而微笑,似乎就止住了所有的心情。

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他惨笑着喃喃。然*着我的手掌僵了一僵。

我大惊睁目,接着看到他噙着最后的一丝凄笑,全身颤抖了一下。慢慢地转眼望向那桂红色的帐顶,便停止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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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韦坚大声喊了一个“父亲”,声音近似哽噎,然后抽泣着用额头抵住了床褥。而我也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悲伤,手指颤了颤,也禁不住低泣出声。他没有闭上眼睛,虽然,眼中也没有多少情绪。

而我也在此时感觉到了小腹中隐隐传出的痛楚。

痛,从慢慢的一刺开始,然后突然之间,铺天盖地。

我按住小腹,然而疼痛却使得自己再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于是我只是试图直一直身而已,也因为疼痛的席卷而不得不颓然跌倒在地。韦坚大惊,未晞的泪水也忘了流淌,立即低身拉住了我挣扎的手臂。

元珠……元珠……

他焦急而痛苦地抱住我,然后大声呼唤大夫。

但随着越来越迅疾地从双腿间流下的热流,我还是昏了过去。这一昏迷,不知昏迷了多久。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天旋地转,时而似乎有千钧压在身上,时而又似乎轻飘飘地,浮上了云端。

从来未曾病得如此痛苦,如此疲惫乏力。偶尔意识清晰些的时候,也会感觉到身边有人来来去去。然而来去之人也仍旧瞬间被厚重的黑暗所淹没,整个房间中便似乎在不停不停地被塞进各种各样的东西。

压得人手足无措,透不过气。

分不清何为实,何为虚。

再次醒来的时候,一场大雪初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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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眼睛,恰见帘幕下韦坚沉静望着我的脸。

看到我醒来,他仿佛怔了一怔。而我看到他,仿佛也怔了一怔。随即,我原本茫然麻木的心一暖,他的脸上也漾起了惊喜欣慰的神气。

这么多年了,大病初愈见到的都是他。我怎会感到不暖。然而他也再不是曾经的少年了,看到我醒来,张了张口似乎也说不出话,只是笑,然后立即吩咐宫女前来伺候,告诉我说:

太子已经遣了医术出众的御医和大批宫女前来兖州服侍,要太子妃面临丧父丧子之痛也莫太过伤心。要好好调养身体。

丧父丧子之痛。

这几个字使得我的心为之狠狠一震。藏于温暖被褥下的手立即抚上了我的小腹。

仍旧是平坦的腹部,此刻却似乎更凹下去了一些,手指在腹上游移,似乎与往常并无二致,又要让我怎么相信我的孩子已不在的事实。

刚刚醒来的我这才想起在昏迷前一刻所为恐惧的可能何在。我全身乏力,手指也不得不在腹上停下。然后眼眶一热,泪水滑下眼角,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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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开始了短暂的昏迷。每每醒来后,也能看到韦坚或手端药碗,或持卷书,或趴眠床侧的憔悴身影。

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只是御医仍旧日日前来把脉开药,药汁也一碗一碗地灌入我的喉中。

我是个迟钝的女孩,瞬间的痛苦逝去,如今灵魂仿佛就已抽离。我躺在床上望着帐顶发呆,不知自己在期盼什么,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我是一个愚笨的女孩,迟钝而平凡,永远无法得到我真正想要的。也突然不知道自己如此在原地像个陀螺般的团团转,又到底是在转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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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下葬这日,我恰好醒来。

这是唯一的一次没有见到韦坚在侧,然后从随侍宫女的口中得知了其中缘故。

一片横陈于脑中的阴云这才兀然散去,我冷静而确定地告诉她们说:为人子女,父亲下葬时还安卧于榻上,成何体统?快将我的孝服拿过来,我必然披麻戴孝,亲送父亲入土为安。

天是这么冷,还飘着小小的雪絮。

我才踏出房间一步便传来琉璃的劝诫,说是这样冷的天,我小产不久,强自出行必然对身体大大损伤。然而我没有听她的。我的心皆已麻木,又怎会顾忌这区区身体。就算再痛再累,我又能感觉到多少呢?

就如同当我的孩子要脱离我的躯体时,我也只是感觉到那铺天盖地的痛,心中似是慌,似是怕,似是惊,却又似乎都是身外物,并非是我心底最真实的痛。

那一阕痛楚,我也不知是在何处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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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下葬后,我原本就没有起色的发烧越发严重,我只能日日躺在床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而韦坚也不能总是陪着我在兖州调养,他得回长安去处理积压的公务。

在那个夜,当他告诉我说他得回长安的时候,我感觉到心微微一酸。然而我没有留他不去的资格和理由。

是么?也对……你在兖州也待了很久了。现在……快到腊月了吧?

他苦笑:今天就是腊月初一。

我让红梅和琉璃扶我坐起来,靠在软垫上,然后将她们遣退下去。我想和我的哥哥好好地相处这一夜。自我们一同离开长安,我几乎还没有好好地和他说过一次话。而这些年来的生疏和我们的兄妹关系,使得我们之间产生了深深的沟壑,却也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完全无话可说。

他似乎也感觉到我有话要说,看着红梅和琉璃离去的背影,回过头来,给了我一个温柔而奇怪的眼神。

我笑了笑,然后说:父亲死去,我没有想到曾经天天忤逆父亲,和他争执的你会如此伤心。

他怔了怔,半晌,才苦笑了一下,将视线望向别处。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就算他利用我,不喜欢我,虚伪自私,阴狠毒辣……他……也还是我的父亲啊。每个人都只能有一个的……父亲啊……

就算是他根本就没有把你当自己的儿子看都无所谓吗?就算你把你的怨恨都写在脸上,实际上你也无法完全、彻底地怨恨他吗?

我难过地望着表面一直很坚强的哥哥。但是无可否认的,当初我明明知道我的父亲寡淡薄情、自私自利,我还是抱着那颗向往的心来到了兖州。我知道,亲情,是每个人都想要的温暖,虽然这温暖有时只是一个血缘的联系,虽然有时也明明知道,这除却血缘之外一无所有,但也能通过这份血缘产生的那份归属感,感到自身不是那么孤单。

而有一些人更悲惨,因为他想要守护的亲情不止是一份血缘产生的归属感,还有对亲人的爱。

而不论这爱是发自内心的,或是想要拥有的,有回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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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韦元珪已死,韦坚除却将他侧室中几个年轻貌美的挑选出来带到长安服侍自己,以及韦芝的母亲留下以外,其他通通遣散开去。而张夫人则不同,韦坚不允许她离开兖州韦府,又调走了她身边所有的侍女,一副要让她在此孤独终老的模样。

以张夫人的泼辣性格,她当然十分不愿意。然而现在韦元珪已经不在,当家的就是韦坚。固然韦芝生性仁善,韦兰又是张夫人亲生,数次向韦坚求情,但韦坚也同样毫不理会。

我和她现在奇妙地同住于一个屋檐下。她名为正夫人,我的娘亲,实则却锁在韦府最偏僻的一个院落里。而我这个曾经被她赶出府的女孩,却享受着整个府邸内成百侍者的服侍照顾。

韦坚告诉我说,此后兖州韦府将要空缺下来,要我养好身体回长安的时候,带着韦芝和芝母,韦兰一起去。韦芝韦兰也已经年纪不小,为了参加科举,到长安居住有益于开拓眼界,促进学业,更何况韦冰和云璇也在长安,一家人住在一起,更加和乐融洽。

我相信这一点。在韦元珪死去,幽禁张夫人之后,我们的家庭会充满前所未有的温暖的亲情。虽然韦兰不舍得自己的亲生母亲,原本纯善的他眼中也由此升起了一些怨意。

然而也许他也知道曾经自己的母亲对韦坚的母亲做过什么,以及她的品行不端,故而虽然时而还是会去寻张夫人,然而还是没有对韦坚完全反感怨恨之意。只是劝慰她的母亲说,自己会向韦坚说情放她出来,要她不要担心。

记得有一次,雪后初霁,我带着红梅琉璃一同在园中赏景,不由想去幽禁张夫人的小园看看。

走到了最后一条街侧,却看到韦兰坐在布满碎雪的台阶上,靠着门,轻轻说话的模样。

这让我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在河阳。那时他还很小,眼睛也是这样纯澈透亮,乖巧可爱。

仍旧难以想象的是,张夫人是他的母亲。

于是也会想起那个小产了的,属于我的孩子。

我还能再拥有一个孩子吗?我默默地想,然后,不由得又是一阵难过与辛酸。(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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