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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终哀郢寂(下)

“琴修好了之后,一定要带来给我看。”

骆月儿离开骆府那一夜,是姜馥和康明一并把她从府中带出来的。她脱去了身上的绫罗绸缎,一身丫鬟的装扮。然而那样淡雅的装扮穿在她身上,却仍然是美丽的。而因为能料到骆府中人发现骆月儿不见了之后会采取什么举动,姜馥也建议康明把她留在李府中一段时间。待得风声过去后,再把她送出城,于是骆月儿和梓儿很自然地住进了康明的云来居,隐匿行踪。

在骆月儿的记忆里,这无疑是一段与她以往的生活大不相同的岁月。她待在云来居中,阅读康明那装了几书橱的书,和姜馥与霞吟在云来居中偷偷地做针线。夜晚则陪着康明对弈,和他聊天,从边境战事到珠花脂粉,无所不谈。摇曳灯火下,真可谓夜读书。

而元珠仿佛也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禁忌,她开始有些不敢提她,生怕看到康明脸上那突然寒冷下来的表情。

但是她还是会经常想起元珠的。尤其是每当看到霞吟的时候。她也有问过康明:“有霞吟这样一个和珠儿酷似的女孩在你身边,莫非你就不动心?”

然后看到康明佯装不悦的脸,已经没有了过去的那份青涩与羞赧,面对男女情事,他也再不是那样羞涩的少年。

而康明得到桐木消息的那一天,正是用完饭的夜晚。当听到那名打听消息的人说:“终南山中一老翁,有桐木三株”时,她看到他倏地站起了起来,眼中是如获至宝的喜悦,以及一桩心愿终了的欣慰。哪怕他的目光又慢慢地黯淡了下去,笑容也慢慢变得形式化,走上前去问:“那你打听到了没有,要多少钱?”

“那老翁说,此木极其难寻,若赠必赠知音人。”

于是他便跟李林甫请求了要去终南山,一番犹豫后也终于吐出:“若是不去,终生抱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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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风声已减,骆月儿便能跟着康明和姜馥一同去终南山。就在那云雾缭绕,千峰竞秀的青山绿水之中,他们见到了位于山溪之畔仙风道骨的老翁。

康明琴技乐理向来不错,未料取出箫来,听老翁抚奏一曲,箫声却并无可伴可和之机。老翁的琴却是奏得极好的,与康明的清逸和元珠的和美不同,他的琴曲峭拔,犹如直刺云霄的山峦,辽阔高远。康明见如今便要徒来,无法取得桐木回家,也是郁郁寡欢。

骆月儿和便姜馥商量之后便献计,让他尽毕生所能,抚琴一曲。论技巧他固然及不上老翁,但老翁终是耽琴之人,若是他的曲中情能感动老翁,许还有一线生机。

康明思忖半晌,终还是点了头,微微的笑,笑意凄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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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在离开前那夜,他于山林之中抚了那曲《碣石调幽兰》。

这是首让他与元珠得以情思纠缠的乐曲,关联着他们初次的对话,元珠躲在门外悄悄地听,然后被他请进室里来,在他面前抚奏琴曲……《碣石调幽兰》。

本是宁静和雅的曲子,而这一夜,回荡在重峦之中的琴曲,却犹如失去双眼的人回想昔时明亮的世界,苦海中回忆曾经甜蜜的过往一般。

丝毫不错然而却浑然天成的曲调,自抚琴人的手中流淌而出,没有恣意狂洒的泪水,却如同杜鹃泣血,声声都是血泪。

然而戛然的一声响打破了一切的梦境。

他还未等全曲奏完便没了琴声。

最后那一句就像是夸父绝望而死时轰然倒塌的庞大身影,余音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犹如落地那一瞬砸出的回声。

未曾奏完的琴曲,有着如此粗糙突兀的结尾,与之前的美妙琴声,毫不相称。

他坐在林中一夜未出,坐在窗边的姜馥便去寻老翁,骆月儿也为了他落了一夜的泪水。姜馥的百般劝说皆无效,也便不想再劝,摔门回房睡觉。

次日,他们郁郁踏上回程,山重水复,朝阳冉冉照遍整个深秋的山林。本当就这样结束的,却没有想到身后突然传来小童的呼唤声……诧异地回头,却看到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上,高大的山峦阴影之中,老翁的孙子骑着小驴赶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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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呼喊着,从小驴上跳下,快速地向他们跑来。三人喜出望外,自车上走下,然后那小童说,爷爷愿意把桐木卖给你们,价钱回去详谈。

就这样,他们回到了老翁的茅屋,老翁说少了五十金不卖。康明哪有这许多,便要请求,然而老翁毫不松口,姜馥立刻替康明答应了下来,说:五十金我有。

康明望着姜馥不知如何是好,连忙要她收回允诺,姜馥也知道康明的心性,便说这就算是你欠我的,以后你慢慢陪我。

钱是要回府拿的,于是由他们先走,老翁的儿子随行,这一走便到了长安。

终于,他得到了这来之不易的桐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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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桐木送往一指琴坊,骆月儿也到了该离开长安的日子。久住不安全,她也不想多待。

姜馥便说在龙骨山上有村庄,无盗匪,风景优美,安乐清平。离长安也不远,随时可以和他们见面,不如就到龙骨山上去住。

一番打点,骆月儿离开长安往龙骨山,在驶往龙骨山的车子上,她望着隐隐呈现的山峦,微笑中,说:“子浚,琴修好了之后,一定要带来给我看。”

康明笑着点头,她又问:“你打算怎么安置这琴呢?永远地收在家里?”

他却再没有笑,只是怔怔地望着前方,目光寒冷如冬日的湖水,半晌之后,他轻轻地笑,从冷笑,到苦笑。

“是吗?不过是一段冤孽,罢了……”

秋天落下了最后的一枚枯叶,百花凋尽,天空再也没有了雁群飞过。

这日,元珠乘坐牛车往薛王府,准备把韦坚成婚的请帖亲自交给她的姐夫薛王殿下和姐姐韦云璇。然而车行半路,却突然听到车夫唤“你是什么人?”的声音,接着车兀地停住,让元珠几乎被甩出车去。

她诧异地抬头,车夫继续斥骂:“你知道这是谁的车吗?看你穿得也人模人样的,怎么连这规矩都不懂?!还不快让……”

“是你……?”她握着被掀开的厚重的车帘,用怔怔地声音说出了这两个字。

那一骑白马在车前,挡住了马车再前行的道路。白马上的少年穿着淡青色的锦绣袍衫,颜色几近于白,束冠带,盛装打扮。听她说话便回过眼来望了望她。

仍然是那样熟悉的脸,清俊儒雅、玉树临风。

“韦、韦姑娘,你认识他……?”

然而元珠却只是看着他,眼睛几乎都不眨一下。看着康明掉转马头,带着那淡漠的表情,马蹄缓缓地朝着她行来,踢踏、踢踏……

车夫脸色白了白,也隐约猜到了他们俩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

大道之上,人来人往,不少人往这一幕侧目。而看着康明朝自己走来,在自己面前停下脚步,元珠突然回过神,也感觉到了内心有好久没有出现的那股喜悦与感动。

她突然开始庆幸,今天的自己是盛装打扮的,是很美的朱红色裙衫,精致高耸的发髻,妆容也在脸上精细的描画过……接着,少年在马上朝她伸出了手。

修长有力的手指,伸展开来。风掠过宽大的袍袖,宛若羽翼,飘飘冉冉。

她不知所措地望着他,然后毫不犹豫地将手交给他。随即手上力道一紧,他拉她上了马。

“驾!”策马扬鞭,马蹄得得自石砖上奔驰而过。他往城南走,马匹飞一般的穿过清明大街。笔直的大道,直通青天,两侧百姓都成了无关的黑点。他带着她奔出安化门,高大宏伟的城楼在他们的马蹄声下迅速收回了略显昏暗的门洞道路,高大的门外,是秋末苍莽的大地。

元珠也发现了这条路,通往子午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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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谷后的芦花原野……

她没有想到,有一日,他竟然还会带着她来到这块芦花开放之地。

秋末的花絮,犹如严冬飘舞的鹅毛大雪,狂风吹过茫茫的花海,花絮漫天飘扬。

走进那一大片雪白,他把她从马匹上扶下。纤腰盈盈,穿着朱红色衣裙的少女,脸上画了月梭眉,贴了黄花钿,唇点嫩吴香,衣染沉香水。芦花开到绚烂,花絮割碎了她的视野,接着康明回头往芦花丛中走去。

她立即提着裙摆跟上。他在花丛中曲折的走,并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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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自乌云后悄悄射出,秋风吹过,花海是大片大片的波浪。她举目四望,在花丛中曲折来回走了这么远的路,他突然停住脚,而这便是那条花丛中淙淙流淌的小河。

她最后的一抹欣慰也慢慢敛起。睡梦中,她曾经无数次的在这里向他伸出手。

她蹙起了眉头,梦中的自己说:不要走……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他背对着她望着这片花海和小河,淡青色的锦袍,细小而精致的云纹,绣以银线。她望着他的衣裳,这是她第一次见她穿黑与白之外的颜色,隐约间,仿佛白色也已与他绝缘。

她惊诧地抬起头望着他,目光也慢慢地颤抖起来。然后她终于问出口: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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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没有看她。彼此之间的陌生似在瞬间化身成了那潺潺的流水,然后无比的放大。这是将两人隔至两岸的孤寂。她望着他震住,然后一阵痛攫住了她的心,无法呼吸。

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似是拨开了芦花的簌簌响。元珠回过头,却是两个衣着光鲜的仆人,当先一个手中奉着一把古琴,带着十分恭敬的神情。

元珠的心陡然一震,这不就是她的哀郢琴么?

仆人在康明的身后恭谨地朝元珠跪下,黑色的幞头显得他们虽然是个仆人,然而气质还是分外儒雅。元珠颤抖着手去触碰那递到她跟前的哀郢琴,如同是在触碰不知名的事物,玉指轻轻地触碰到桐木的表面。

一瞬。泪水吧嗒砸在崭新的琴面上,然后她望着康明回过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

“物归原主罢了。”

他俊秀的面容如一潭清水,说着这话回过身来,似与自己无关一般波澜不惊,淡漠而疏离。

元珠却如遭五雷轰顶,几乎就要站不住脚步,望着他,然后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

“……是吗?”

“是。”

世界仿佛变得绝静,她的心跳渐渐地加速,原本麻木的心情也似陡然沸腾了一般:“如果仅仅是物归原主,那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她第一次如此大声地说着,手臂一挥,泪水又控制不住的落下来:“这把琴,你连碰都不愿碰!这片芦花海——你是不是想说我们只可能最后来这儿一次?!你不是想把琴还给我,而是想把我们的一切都抛弃、都销毁,都让它随着这河水东流再不回头!!”

听着这立刻拆穿所有冠冕堂皇的话,他也似下定了决心,抬起头:“对!没错……”。

一个耳光朝他落了下来,“啪”地一声脆响,他的脸色微微一白,脸上是火辣辣的痛,元珠含着泪冷笑着退后了几步。

“这琴我本来也想跟你要。”她说着:“但是我希望它能给你带来属于我们的纪念。这是我母亲除了玉钗之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也是她的一生中,最宝贵的东西……”她的泪水又弥漫了起来,“但你现在要把它还给我……”她深吸了一口气,颤抖:“好!就连回忆都不想回忆了,就连记忆都要一刀两断吗?!”她看着他略微动容的神色,但仍然不望她一眼的神情,不禁大恸,奔上前,拉住他的衣领,悲声问:“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的父母不是我杀的!我只是他的女儿!!”

她将他推开,然后继续啜泣道:“难道就因为我是他的女儿,我就犯了不可宽恕的错误?!康明!!”她望着他泪眼朦胧:“你曾经跟我说过的!你会保护我、陪伴我一辈子!是你说过的,我们生生世世不分离!这些都是你说过的!难道就因为我是韦元珪的女儿!一切都不作数了吗?!”

他望着她蹙起了眉头:“对不起……”

“……对不起?”她忍了忍泪水,却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望着他。一句对不起就完了,一句对不起就全部了结了,什么都不留下?她又冷笑了一声:“对不起?哈……对不起……”

而他也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再看他一眼,就拨开芦花离开。

他从她的身侧走过去,那么轻,那么静……她感觉到自己的心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

站在原地她含着泪笑,泪水却不知怎么地越来越少。他没有跟她说再见,他没有再跟她说任何的话……最后一滴泪水滑落,飘飞的芦花絮绵绵地沾在了泪痕上,她望着他回过头,那淡青色的背影也似与芦花所融合了起来。她绝望地望着他……

“小姐,您的琴。”

仆人恭谨的声音扯回她恍惚的思绪。她怔了怔,沉默、发呆,望着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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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结束了?他把她的东西还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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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维仿佛凝固了,然后她低头拭去了泪,目光落在了那把琴上。

她看到那桐梓木所斫制的琴身,心中有轻轻地抽丝般的感觉。

但也只剩下冷笑。花了那么多的功夫去寻桐木,就是为了决心和她一刀两断吧?而她还这么傻……

再将手指轻轻地放上去。是如以往那般干燥而温软的质地。她把琴拿了起来,要抱紧怀中的瞬间,也看到了那琴板背后的字迹。——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她能够看得出,与往昔的一无二致。

然后她也看到了琴中所放的茶绿色一角,是她送他的锦袋……

她冷冷一笑,然后将荷包给扯了出来,一下子扔掉。

然后她连看都没有再看它一眼地抱着琴,用那不知飘散至何处的思维,往来时的路走。

“小姐,还是我们帮您引路吧,康公子让我们驱了马车来接你,说把你送到你想去的地方去。”

元珠也在这时想起了自己急待完成的任务,没有马车,她不能用别的方式回城去……于是她望向两个仆人们,半晌之后,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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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要去薛王府,快一点。”

她离开花海,踏上车舆,没有再看那些被秋风吹得飘散的花絮,也没有再回头。

这些天来迷糊低落的神智和情绪,似是突然完全清醒了。

泪水流过、流尽,似乎也就没有了再流的欲望,似是把一切都忘了般的麻木。而这一瞬的悲伤,也不知如何地烟消云散。而适才的情景,在脑中似是也遇到了堵塞,没有了回忆的能力和欲望。

她抱着琴,神情清寂而略带呆滞,脑中浮动的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走了,她要好好地参加选妃,她要当良娣、当孺人、当王妃。

她要和她的家人在一起、哥哥在一起、弟弟在一起……

与韦氏的荣耀在一起……共存亡……(未完待续)

残颜乐寂》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是一本情节与文笔俱佳的轻小说小说,哔嘀阁转载收集残颜乐寂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