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买了凌晨开往邻城的火车票，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偷偷背上包出门了，感觉自己像是要出一趟远门。
夜色十分浓重。我踏上车的时候，潮湿的雾气缓缓流动，风将我的风衣吹起来。
我找到位子坐下，火车慢慢开动。
火车里很温暖也很明亮，车里是已经坐了一夜的人们。有倚在靠背上昏昏沉睡的中年男子，有相依偎的恋人，，有分吃零食的年轻女孩，有带着大包小包挤在过道里的农民工。飞驰的列车就这样载着一车厢一车厢的乘客以及他们的梦想想下一站驶去。
窗子外黑漆漆的，偶尔能看到点点亮光或是桥上的一串彩灯，在暗夜里算是很美丽的了。有小女孩瞪大了惊喜的眼睛，问她的妈妈那是什么，她妈妈笑着拍着她的头说是灯光。我至今都记得当年母亲的回答，她说，是银河。
母亲是充满浪漫气息的女性。在小的时候，穿蓬蓬裙和圆头皮鞋，打扮成洋娃娃的样子。学钢琴，学唱歌，活泼可爱。长大一些，出落得越*亮，在学校里参加演讲比赛，学习溜冰，走上街头为患绝症的同学募集捐款，是所有男孩子心目中的女神。
父亲和母亲是大学同学，但真正熟络起来是在火车上。他们俩坐同一辆列车回家，父亲帮母亲将很重的行李箱搬到行李架上，母亲后来告诉我父亲帮她搬行李那一刻他的侧脸十分英俊迷人。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脑海里能够浮现出一个男人绅士而有力的样子。那一夜他们就在火车上促膝长谈，谈理想，谈音乐，买火车上的贵但美味的八宝粥喝，把瓜子皮扔得满桌子是。
父亲来自偏远小镇，家境远不如母亲家殷实，性格沉默寡言，但母亲却看到了她在别的男生身上看不到的东西。
这段恋情遭到母亲家人的强烈反对，家里就像变成了个战场，硝烟滚滚，整日吵得天翻地覆的。母亲被关过禁闭，关在二楼的房间里，她从窗户爬出去与父亲约会。两个人在深夜睡过机场，一起绘制文化衫摆地摊出售，坐在小饭馆里吃碗加卤蛋的拉面，那个时候就是全部的幸福了。
母亲是相信两个人在一没有合不合适只有懂不懂珍惜的。她是个倔强又坚持的人，她也认准了这件事，所以也没有出现偷户口本去登记的情况。但知直到她结婚，这段婚姻这段感情都是不被祝福的。母亲就这样带着微薄的嫁妆嫁了过去。
婚礼的那天母亲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跟朋友借了一串假的钻石项链戴上才让身上有了一点珠光宝气。她看到外婆铁青着脸坐在那儿还时不时地暗自抹泪，就端了一杯酒笑着走过去，“妈，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高兴点！你放心，我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日子过得拮据，母亲也觉得有滋有味，可以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回娘家的时候，坐在一个饭桌上，有外婆怒其不争的抱怨和对他人的艳羡，有亲戚朋友若有若无的含沙射影，这些母亲都一笑而过。
有了我之后，母亲晚上常抱着我去姨家玩，可以节省电费。有时候见人家在吃大闸蟹，我馋得流口水，母亲拍着我说：“回家给你做红烧肉吃。”
母亲可以在艰苦的生活中安之若素，父亲则是背负了很大压力的。
父亲从小是同村孩子的榜样，一直成绩名列前茅得以考上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没有背景的他毕业后四处碰壁，唯一让他引以为傲的就是娶了一个漂亮聪明的妻子。她甘于过清贫的日子，可父亲不愿让她受苦，所以内心一直很过意不去，怨恨自己的无能，常年活在压抑中。
父亲是有些自卑的，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母亲，想要成功却无力改变现实。母亲的大方美丽一直吸引着不少男人的目光，所以父亲逐渐觉得母亲有一天是会离开他的。两个人家庭背景不同，接受的教育不同，成长的环境不同，价值观上的差异也渐渐显露出来，成为一个无法忽视的问题，牵扯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枝枝蔓蔓，就这么明白无误地*裸地摆到他们眼前。
于是争吵出现了，冷战热战都有，各种尖锐的矛盾暴露了出来。两个人就像是高压下的两只煤气罐，随时准备爆炸。有两人共同存在的空间变得一点就着。
父亲作为一个男人在这个社会上的地位不被承认，想要给妻子幸福给不起，他变得十分敏感脆弱。母亲与其他男人的接触使他看到了自己的失败，仿佛在提醒着他某些耻辱。于是父亲变得暴躁不堪。
不久他发现了一种解脱方式，就是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回家往床上一躺，便可以什么事都不想。母亲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想这就是当初自己不顾一切要托付终生的那个男人吗？更令她绝望的是，父亲对她动用了暴力。刚开始还会道歉，后来就是家常便饭。母亲看着这个凶狠粗暴动手打她的男人，觉得自己不认识他是谁。自己这么多年与这样一个人同床共枕，或者说共同生活多年的爱人在自己没有察觉是变成了这样，想想都觉得心寒，脊背发凉。离婚协议书拟好了，但她一直没有拿出来。
直到发生了一件事，彻底将这段婚姻引入深渊。母亲与初恋情人联系被父亲发现，一个电话就足以令他崩溃失去理智，尽管他在电话分机上没有听到任何的暧昧。
母亲一点儿也不想解释，这么多年，她已经累了，何况她本来就不是喜欢解释的人。她的态度更加激怒了父亲，父亲觉得自己受了轻视，母亲是不屑跟他说。
父亲操了一把水果刀从厨房出来，扬言要杀了母亲。刀架在了母亲的脖子上，她也没有说一句软话，只是冷笑一声道：“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我站在旁边，看到这一幕失声尖叫。我无法相信，尽管每天都在经历争吵厮打冷战暴力，但是我想不到我的至亲，我最爱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会在我的面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那一刻我的绝望，我的恐惧深深进入骨髓，就像窗外的乌云漫天覆盖下来，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般。我看到这个家一路走来的历程，耳边听到了它分崩离析的声音，一个世界正在慢慢瓦解，变得面目全非，然后淡出我的视野，淡出我的记忆。
眼前的一切都在逐渐变小，逐渐变模糊，像是在看一出没有声音的，慢镜头的舞台剧。
警察进来的时候，我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母亲在挣扎的过程中肩膀上被划开了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鲜红的血液汩汩地流了出来，流了一身，流了一地。
原来人的身体里有这么多的血可以流出来，流过哪里就把哪里染成一片红色，触目惊心的红。
父亲被带走的时候就像个小孩，他回头看了看我，眼神里复杂得很，至今我都记得。但他没有回头看母亲一眼，我想是没有勇气吧。
我深吸一口气，坐在平稳而又稍有些规律地晃动的座位上，抬眼打量一下车厢，人们多半已沉沉睡去。这些人身上承载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一段又一段的喜怒哀乐，一股世俗的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车门打开的时候涌入大量新鲜潮湿又有点凉意的空气，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原来如此地可爱。
天已经开始微微亮了，可以朦胧地看见经过的农田，湖泊，零落的村舍小屋。我有些许疲倦，但内心满是欢愉。
一个人，一段旅程。
车到站的时候是早上八点，阳光明媚，暖暖地照耀下来很舒服。
坐在那儿等待的时候我才开始紧张，等一下我该跟他说什么？我局促不安，发现真的没有准备好要见到父亲。这个经常出现在我梦境中的人，就要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就要真切地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从他走出来的那一瞬间，我就有一股强大的陌生感，一种物是人非的沧桑感。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就是小时候把我放在脖子上的父亲吗？几年不见，我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他已变得十分苍老，下巴上一层乌青的胡渣。我心惊，原来我的父亲在我看不见的角落里在这样快地老去。
他坐下来，我拿起听筒。他的眼睛很深邃，深邃得看不见底，比以前多了一种沉静的光。
“吃早餐了吗？”这是我唯一能想起来说的一句话。
“吃过了，你呢？”
“我也吃过了。”
然后便陷入了一阵沉默，寂静但不会令人心发慌，我也没有在大脑中拼命搜罗词语来打破这在被人看来是尴尬的氛围。
如果就这样静静地待着不说话度过这不长也不短的探望时间其实也挺好的。这也互相看着，虽然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怪异感，但是却可以让我非常的心安。我可以什么都不想，能够给我一份归属感。
这是我在这段时间的勾心斗角之中得到的唯一一丝新鲜空气，这使我意识到，原来一直有一个被我遗忘的世界，可以在我受伤时为我提供一个栖息的地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