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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七日后,某条巷子率先传出一声叫卖,这一吆喝渐渐漾开,鸡飞狗跳的一天又开始了。每一天之所以有其存在的价值,是因为它们各自的含义不同。今天对于济世堂,吉凶祸福暂不得知,离别,是铁定的。

皇家纳妃,从古至今就一条定律:越闹得天下皆知,越是体面。这次也难免俗。看着富丽堂皇、镶金贴银的车驾,柳姁哭笑不得。

几日前,柳元章接到昭仪册封的旨意时,恨不得把这块费布塞到炉灶底下,烧它个尸骨无存。好在明白鸡蛋碰石头的后果,放弃了。

柳陶从柳元章手里要过来圣旨,细心收好,放进自己放私物的小木箱里。关上箱子的那一刻,开始偷偷痛哭。

“柳大夫,恭喜恭喜。”鳞看来心情不错。

“谢大人。”柳元章说着将包有红纸的喜银送到鳞手上。

这次鳞没有拒绝,作揖谢过后询问柳昭仪何时出门。

白天不说人,夜晚不说鬼。

柳姁撑着一身浅红喜服款款而来,髻上本来插着个金步摇,一步三响。刚出房门她就给摘了,“铃铃铃”实在烦人。清扬好言劝着,给换成了金色花钿。她给柳姁脸上涂了一斤粉,厚重的喜妆下连表情是喜是悲都看不出。

终于心想事成,清扬在旁喜气洋洋,比新娘子还开心。

“又不是你枯木逢春、第二喜,至于乐成那样?”柳元章阴阳怪气。

清扬装作听不懂,不去理会,依旧笑得开心。

柳陶自知今日之事是自己一手造成,肿着俩核桃大的眼,不敢上前,沉沉的低着头跟着姐姐,在身后为她提着裙摆。

作为当事人,柳姁倒是很看得开,此时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甚至脚步都很轻盈,她努力让嘴角提一点,好让这张小白脸看起来不是那么僵硬。

就在快要成功的时候,眼前出现一张令自己筋疲力尽的脸。

还是放弃吧。她心里想着,嘴角又恢复到平直状态。她看着郤愔,让他和自己好好告别。

郤愔几次欲言又止,仿佛是在故意拖延。一尺白绫下,柳姁命运的那抹殷红。他,清扬,柳陶。都是凶手。

多说无益。在济世堂的日子有好有坏,有哭有笑。不过就是能好好笑的时间太少。即便如此,仍旧让人不舍得。街道上流浪的“阿黄”,在死之前,恋恋不舍看了眼自己的狗窝,才伸着舌头死去。更何况是人。

柳姁想哭,可一想到哭花了妆还得重画。误了吉时,九泉下就能再开个济世堂了。摇摇头,算了。她转移开眼神,回头看了看柳陶,柳陶尴尬地立刻把头低得更厉害。

“好好待我妹妹。”这话说给郤愔听。柳姁本来还有点埋怨柳陶,但看到她愧疚样子,还是宽容和心疼更多。

打破沉默的话说完,再没有心事。柳姁绕过郤愔下台阶。

“你眼角……”郤愔终于开口。

柳姁轻触眼角,浓妆艳抹下,她的脸上已是完美无瑕。

“你的药……”也只有她最清楚,那伤疤还在,只是涂过几次药,疤痕稍稍浅了些,“毫无作用。”但是,事到如今,药有效没效,都没用。

郤愔第二次深深无力和羞耻——第一次是尹兆求亲。背着身,逃避她的渐行渐远。一般人都容易在脆弱的时候做缩头乌龟,但郤愔不是。在柳姁踏进马车的一刻起,他目送她远嫁别人。

柳姁入宫三日后,刘濬无视重重阻碍,执意举行册封仪式。他迫不及待告诉天下人他宠她。也是无心之失,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刘濬还为此大赦天下,各州各郡减赋一年。

册封当晚,皇宫各处皆被要求彻夜点灯,且要灯火通明。唯独柳姁所住的从风殿烛光曳曳。

她坐在床榻上,心情如同风中烛光,频繁起伏。

刘濬脚步靠近,柳姁紧紧抓住床边。

床头的窗子不知何时开了。皎皎月光和着荧荧烛火,是世间难有的微醺。

红头帐被风撩起,柳姁微微侧头,它掉落一边。

得之我幸。刘濬是幸福的。除了今晚,他以为还能看柳姁几年、十几年、几十年……

柳姁探身去捡红头帐,它却先一步到了刘濬手中。他将方巾折成长条。

“闭上眼睛。”刘濬的声音像月光。

红头帐变成了遮眼布。

柳姁只有乖乖听话的份。之后,她就从床榻上,转移到刘濬怀中。

听着喧嚣被一点点剥离,一种记在心里的香味若有似无纠缠在鼻尖。刘濬脚步不停,看起来秀气文弱的一个人,可在他怀里柳姁却觉十分安稳。

香气盛到极致时,柳姁站到地上。

刘濬替她解下眼前障碍。

难不成到了世外桃源?眼前一切美到不真实。

短短的石廊中,每隔一步就有一点星火摇曳在红烛上,即便是不借别处的光,也不会遗漏任何一处细节。

柳姁难以置信,往前进了一步,脚下的“沙沙”声中涌出一阵浓香,低头看去,才发现地上满是紫色桐花。花朵被碾碎,香气却留在鞋子上、裙摆边。

她惊喜地回头看了眼刘濬,刘濬挑挑眉,示意继续向前。

不浓不淡的水汽,笼罩着不大不小的池塘。那是个温泉,灯火通明时,水面波光粼粼。

柳姁明白了要宫中灯火通明的缘由,诧异半晌,接着红透了脸。低头抗拒再上前一步。刘濬似乎看不到她的不情愿,亲自替她宽衣解带。柳姁依也不是,不依更不是,半推半就的犹豫间,刘濬给她留了件里衣。

里衣不过薄薄一层,浸水后,跟没穿一样。她还在胳膊手地乱遮,刘濬一把抱起她,自己合衣跳进温泉里。

“你放心,除非你愿意,否则我不碰你。”刘濬轻柔的声音携着水汽进入耳朵,软糯甘甜。

水面上不知何时多了壶酒和两个酒盅,摇摇晃晃漂到身边。

柳姁没喝过酒,也不知道酒量是个什么东西,尝着杯里的梅子酒甜,多喝了几口。

之后便开始:眼皮很重,却不想闭上;身子沉沉,却不想坐下;没有想任何事,却不停想笑。

除了鱼,孩子是最喜欢水的。

柳姁慢慢放下戒心,解开环在腰间刘濬的手,往中心走。时而拍水,时而撩水,怎么玩也不觉得腻。

“若水有灵,能幻化成人,我一定要做她的朋友!”

安静却不沉闷的夜里,柳姁的笑声里不知暗含了多少罪恶。

昌仪宫。青灯旁,阴皇后替红烛流了一夜的泪,侍女妙璃劝了一宿。

钟沥宫。亓昭仪把能摔的、不能摔的,都碎了。宫人个个脸上渗出了血胭脂,唯独亲信铜雀一人情况稍好。门外,还有个壮汉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细细去瞧,还是旧相识,正是那日在公主府自尽妇女的男人,还去济世堂闹过事。

济世堂。就在大街小巷因为落实着刘濬命令下的“举国欢庆”而一片狼藉时,郤愔房内也是一塌糊涂。没有酒气醉话,郤愔冷静得异常。忙忙碌碌地东翻西找,榻上还放了几个未装好的包裹。他又要远行,急得连晚饭都顾不上吃。

“愔哥哥,你……”柳陶自知有错,害怕被骂,却还是壮着胆子去关心。

“我连夜启程,告诉福哥只准备我路上粮食就好。”他自忙自的,对于柳陶,连一眼都觉多余。

“别……”柳陶眼里又噙满泪。

“是你逼走的我。”郤愔听出柳陶声音的哽咽,这才抬头瞟了她一眼。

“我……”

“你这是做什么?”柳元章打断二人对话,满腹疑惑地看着郤愔。

郤愔停下手中事情,行至柳元章面前,跪在地上。

“不必多言,要滚快滚!”柳元章突然明白了什么:柳姁不在,柳陶非他所求,再待在这里确实煎熬。于是任他所欲,不阻拦。只是他虽然说得果断,背后不自觉攥紧的双手还是说出了不舍。

“师父,您对郤愔的恩情重于泰山,郤愔做事莽撞草率,几年来给您添了太多麻烦。今日徒弟外出,定要闯出一番天地,待我事成之日,再好好孝敬您!”郤愔话毕,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柳元章双目泛红,他明白郤愔这次的离开不同以往。过去,但凡出游,郤愔比任何人都兴奋,早早就会说好何时归来,一家人也是热热闹闹准备。如今他只说了些废话。

作为长辈,柳元章比任何人都明白他千疮百孔的心;作为男人,柳元章比任何人都理解他的难堪。自己养了快二十年的徒弟,柳元章怎么不心疼。

听到郤愔这么说,柳元章实在无话可讲,背过身,冲他摆摆手,蹒跚着回去自己房里。

“这是四五日的干粮,还有些盘缠。你已经游历多次,我还是那句话,万事三思。”福贵下午听他收拾行礼,就知郤愔留不住了,早就备好了必要的东西。

“福哥,我此去,不知归期。师父他老人家,就托哥哥照顾了!”郤愔抱拳托付。

“放心吧!”福贵郑重应下。

“愔哥……”柳陶也想上前告别,只是郤愔已经拿起粮食盘缠,大步离开。

“愔哥哥!愔哥哥……”她还想追,却被福贵拉住,柳陶只能无力地一遍遍喊着他名字。

第二日天还未亮,福贵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石阶上,左等右等,终于盼来了朝阳,他以目光相迎,继而侧头,想跟柳姁惊叹朝阳初升的壮美,可一转头,乌云便牢牢勒住太阳,美丽转瞬即逝。再看眼前,那有什么柳姁,就一只四下觅食的雀鸟。

济世堂的闹剧终于以二人的分开告终。世间所有的分离,既是日后相逢的伏笔,也是此生永别的暗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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