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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澈(二)

微风自北方吹来,一下就驱走了白日里的暑气,又在淡云青空下扬起碧缥莲的清香。因为这个原因,雁阳的人都叫这七月夜里舒爽宜人的凉意为“熏风”。一弯弦月挂上戏台飞扬的檐角,天上点点的星子,倒比不过地上灿烂辉煌的灯火。这一日,正是七夕。雁阳城里惯例开了夜市,盛乐街、风镜池边,游人如织,热闹非凡。

“小熠你快过来,快过来啊!”喧闹中,陡然响起一个清脆动听的声音。

说话的,是一个女孩,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一身妃色的衣裙被挤得有些皱折,不过她毫不在意,依旧笑靥璨烂。她的眉眼间虽未全然脱去稚气,倒也能大抵看出几分世人少有的清丽。她向着人群那边不住招手,鬓边两朵银色的精巧珠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拖出几道流星似的轻灵光痕。

“这里人山人海,你这样乱跑,早晚会走丢的。”一个墨衣少年说着,艰难地从人堆中挤出来,却没有想到,立刻便被女孩一把拖住。眼见她又要开始跑,他急急喊道:“泠儿你等等!张叔叔他们还落在后头。”

“又不是离了他们我就不会走路了。”女孩说着,漆黑的眸子里透出三分顽皮,“就是要他们跟不上才好!”

少年秀长的眉毛也微微皱了起来,浅碧色的眼眸里露出一丝难色:“可是义父吩咐过……”

“怕什么!云伯伯最疼我,你只要说都是我的主意就行了!好啦,走吧走吧!怎么了嘛!小熠?”见少年还不接口,她猛地甩开了手,撅起了嘴,“你不走就不走,我一个人去玩!”虽然这样说着,她却也不径自走开,依然站在原地,斜眼撇着面前好脾气的少年。

朱雀街上的人越发多起来,再下去,恐怕连他们两个都会被挤散。景熠叹了口气,终于妥协:“算我怕了你宁大小姐了!说吧,去哪里。”

“小熠你最好!”女孩喜笑颜开,指了指远处巷子里一家挂着琉璃灯的店铺,“去那里。”

景熠望了望那里,漆黑幽暗的小巷中,这一点微弱的灯火轻轻摇曳着,仿佛一只神秘莫测的手,招呼着他们过去。他又看看身后还没有来得及赶过来的几个侍卫。他咬咬牙,也不去想回去以后逃脱不掉的一顿训斥,点头说道:“好吧,我们走。”

他们走近,才发现店上有一块木匾,小篆字体书写着“绝音阁”三个字。

景熠一愣:“泠儿,这……”

女孩轻轻一笑,食指立于唇边让景熠不要出身,她自己也不解释什么,轻轻扣了扣门环,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刚迈过门坎,景熠立刻知道这是一家古玩店。店里灯火通明,古旧的字画、精致的器物放得十分妥贴,好似他们本来就应当在那个位置的。这里的光阴似乎是静止的,檀木几案、檀木书架都泛出一层纯厚端雅的光泽,流年就此凝固,而窗外不远处的喧嚣更如同远隔时空一晃而过的流光溢彩。

景熠走到一架古琴边,忽而,听见一个极清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宁泠,你又来了。”他慌忙回头,只见女孩对面站着一个女子。她背衬着楼梯投下的阴影,前额垂下的华胜熠熠生辉。他看不出她的年纪,只觉得她年轻,然而,她漆黑的眼瞳中,却折射出目光所及之处的万事万物。她注意到了他,嘴边似乎轻轻抿出一丝笑:“你就是景熠?宁泠和我说起过。”

“你好。”景熠点了点头,却觉得有些惊讶。他和宁泠,一个是夕照宫主云倦舒的养子,另一个是他的侄女,从小修习密术,为防止被人轻易下咒,他们的全名从不告诉外人,亦是夕照宫最大的秘密之一。按照宁泠的性子,一定不会有问必答,那么,眼前的这个女子,又是怎么知道他们的全名的。

女子看着他异于中州人的眼眸,仿佛猜出他的心思,开口道:“我叫夜歌,和你们的宫主以及夕照宫,多少有一点渊源,所以店名和宫里的‘绝音阁’一样,也有幸知道你们两个。再者,前些日子,宁泠就来过这里。”

景熠半信半疑,疑惑地看着宁泠。

宁泠依然不回应景熠,向夜歌笑着点了点头:“夜歌姐姐,能不能再让我看一看那样东西?”

夜歌一点头,从架子上拿下一个用绸布细细包好的东西。只有一层暗纹锦缎,却包裹得极仔细。宁泠尖尖的下巴搁在檀木柜台上,目光被那样东西牢牢牵引住,夜歌纤细白皙的手指每每一动,她的睫毛不自觉地微微颤动。

景熠看着宁泠,惊异于这从未在她眼中出现过的专注神情,那是一种沉默坚韧的目光,一瞬间,他想起了夕照宫里年老的观星师,纵然往昔可以被时光潮流轻易地颠覆,他们终究以同样的姿态立于漫天星子之下,等待哪怕是一分一毫的变化。然而,下一刻,他在心里自嘲地笑了,宁泠还不到十二岁,怎么可能和记录星辰变化的观星师一样。

纤长的手指轻轻一挑,雪缎被突然揭开。景熠看见,一迭迭清透的碧漪从宁泠眼中漾开。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仿佛着了魔一样被定在那样物件上。刚才包裹着的,是一只琉璃匣子,长三寸,高两寸,匣子上的云纹兰草,雕工精细。匣子通体冰碧,角落上沉着一点黛色,碧色似云烟,丝丝缕缕地袅绕在那里。

“夜歌姐姐,你能不能把这样东西留着?”宁泠突然开口,碰触到夜歌的目光又立刻低下头,咬了咬嘴唇,声音也轻了一些,“我现在自己买不起……不过,总有一天,我会把它带走的!”

景熠愕然。宁泠是夕照宫主的侄女,夕照宫上下无一不把她当宝贝一样宠着护着;而夕照宫与当朝王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以说,宁泠的地位与分封王的郡主无异。平日里,她的吃穿用度都有专人照管,各种珍奇玩物,只要她开口,就没有得不到的。然而,这次,对于这个琉璃匣,既然她那么喜欢,又为何不告诉夕照宫主。

不等夜歌回答,宁泠又急急开口:“两年……等两年!等我行了笄礼,我就来把它带走!”她说完,不安地抿起了嘴唇。

“好!我等你来买。”夜歌轻轻笑了起来,额前的华胜轻轻颤动,眼眸中万物的冰冷倒影霎时消失,目光慈悲而暖柔。

宁泠走出绝音阁,突然转身,仔细端详起景熠,一边喃喃说道:“真像。”但不等景熠细问,她指着不远处挂着招牌的小摊,说了声“去那里看看,像是卖点心的”,便径自跑开。

小摊子很简陋,几根竹竿撑起油布顶篷就算完了事,但各式点心样样都不缺。金黄金黄的是绿豆糕,为防止粘成大块,面上还小心涂了层香油;雪白夹杂几颗红色的,是橘红糕,就指尖那么点大小,闻来看来都无比诱人;其它的桂花糕、赤豆糕、双酿团、椰丝团,一溜儿摆放着,糯米果仁的甜香直往鼻子里钻。

“小姑娘,你要什么?”摊主看见有客人,连忙招呼。

“云片糕。”宁泠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好嘞!”摊主说着,把切好的云片糕用牛皮纸包了,递给宁泠,“一大块十个铜子。”

宁泠接过,转向景熠,笑眯眯地看着他:“小熠,前几天,你是不是把我那里的云片糕吃得一点不剩啊?”

景熠挑了挑眉,想说什么,却还是按耐住,顺从地付了钱。“泠儿,今晚我听了你那么多回,现在你也听我一句话吧——我们去风镜池边等张叔叔他们,要是义父知道找不到你,肯定宫里上下又会闹成一团。”

宁泠眼珠转了转,想了片刻,终于说了声“好”。

风镜池上浮着一朵朵碧缥莲,正值七月的花事,薰风夹带着一波波微凉的水气扑面而来。月色下,那巴掌大小的花散发出莹莹的碧色。一池冰碧仿佛星河,波光粼粼,繁星点点。

宁泠踢了鞋子,做在池壁上,一双雪白的足晃晃悠悠。

“泠儿,你刚才说‘像’,像什么?”

“颜色像啊。”宁泠边说边伸手比划着,“你的眼睛和琉璃匣的颜色。刚才,我仔细看了,果真一模一样。”看见景熠的面皮上泛出一层淡淡的薄红,她忽然笑了,一绺落到脸侧的发丝勾出一丝狡黠。

景熠掩饰似地咳嗽了一声:“你有那么多这样那样的匣子,怎么偏偏还要这一个。”

“秘密!”宁泠说着,轻轻拍掉景熠正要继续拿云片糕的手,嗔道,“好了好了,你不许吃了,剩下的都是我的。”

“一个人吃那么多,都不觉得腻。”

“腻了我也吃!”宁泠一手往嘴里塞了一片,“我偏偏就要把你这些年欠下的吃回来。”

“我哪有欠那么多。”景熠不甘心地争辩了一句,“再说,每次我吃了你的云片糕,你还不是照样拿我削好的竹片打水漂玩。我可要立字据了!”

“立就立!”宁泠嘴里塞着云片糕,瞪了景熠一眼,气势不让天地,声音却含糊不清。

景熠也不和她争辩,站起身望了望四周。“张叔叔他们还没有来,大概这会儿正着急呢。以后我不在,你不要乱跑了,跑丢了迷路了,可不是什么好玩的。”

宁泠放下手里的云片糕,突然直直盯着景熠:“小熠你要回北陆去了?”

“嗯,大概就这几个月的事情了。那里来信说父汗身体不好,我总要回去的看看的,义父也这样说。”景熠说着,低下了头,“我出来十年,虽然根本不记得父汗长什么样子了,但他毕竟是我阿爸啊。”

“那……那你还会回来么?”宁泠仰起头,微皱的眉间弥漫开一种景熠看不明白的神采。

“我想回来。”

宁泠沉默良久,终于轻轻“哦”了一声。

“我去那里,会想法子打听你的消息,也会让人传消息给你。我还记得小时候听照顾我的姆妈说,我们北陆人,只要到死的时候,才不让人找到。”

往日里,说起北陆的事情,宁泠总是问东问西。然而这一次,她没有打断景熠,只静静听着。

“在北陆,有人死了,亲人就把他埋在大漠上,把坟弄平,还要牵两头骆驼过去,一头刚产崽的母骆驼,一头它生的小骆驼。然后,他们把小骆驼杀死在那里,母骆驼就会记得那个位置。以后,如果亲人想要去看看那个地方了,就让母骆驼带着去。等到母骆驼老了病了,也就差不多没有人记得那个死掉的人,不需要知道坟的位置了。”

“你答应我,你一定要回来的。”宁泠咬了咬嘴唇,眼中的光华暗了又亮。

“泠儿你听我说完,总之,我的意思是……”景熠说着,恰好对上宁泠漆黑的眼眸,那里面突如其来地生出一股子认真,让他有些窘迫。

“如果你不回来,要是哪天,我在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走丢了,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了,因为没有人能够把我找回去了。”宁泠就这么淡淡说着,微微仰起头,看着暗蓝的天空。

“好,我答应你。”景熠伸手勾了勾宁泠的小指,又用力捏了捏,“我答应你。”

“嗯。”宁泠应着,蜷起腿,双手抱膝,把整个脸都埋了下去。她漆黑的长发上撒满了月华,好像被打湿一样,幽幽地泛出一层银色的水光。

十年之后,夕照宫,澹望阁。

“那么多年,佑护大人您终于肯回这里看一看了。”夕照宫主云倦舒说着,用手比划着自己腰间的位置,“当年我第一次见您还只有这点高,一晃已经快五十年了。”

“是啊,五十年了。”夜歌淡淡应着,嘴角微微一勾,伸手抚上巨大的廊柱,“总想回来看一看,又总下不了决心。当初走了,本来就想把他们和这里统统忘记的,可到底做不到。刚才,我已经去过绝音阁了,那里还是老样子啊,什么都没有变。不过,我最怕的,也就是什么都没有变。干脆变得不认得了,也就不会时时刻刻想回来看一看;即便回来看了,也再不会想起什么。”

云眷舒笑了笑:“我还记得佑护大人喜欢喝茶,这里还有一点上好的茉莉香片,我让人煮了来吧。”

夜歌挑开窗口的薄纱,看了看偶尔走过的几个人,忽而松了手,转向云眷舒笑道:“记得我这些习惯的,大概这里就只剩下你了。云眷舒,我想问你一件事。”

“佑护大人请讲。”

“我听说,现今北陆静海部五王派人送了国书给当朝皇帝,让夕照宫派人,和他们联手诛杀一个密术师。”

“是的。”云眷舒点了点头,毫不迟疑地应承下来。“那个密术师是夕照宫的叛徒,据说,颜真部的大君很是倚杖他,可能就是要靠他来夺取北陆主君之位了。”

“当年,你认北陆静海部主君的第五子做义子,又教给他各种密术绝学,可是为了让他回到北陆之后,按照夕照宫的这套东西来维护那些‘星辰的轨道’?当年你送景熠回去,就知道有这一天?”

云眷舒沉默良久,没有回答。他低下头,避开夜歌冰冷的逼视。

“算了。”夜歌叹了口气,移开目光,“我也知道,夕照宫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你准备让谁去?”云眷舒不立刻回答,她冷笑一声,拂袖而去。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漆黑的眼眸闪过锐利的神情:“你毁了她!”

那是一间几乎完全密闭屋子,四周贴近墙壁的地方架着一圈木板平台,每个平台上,都放着一个琉璃灯。然而,灯火并不是常见的橙红色,而是耀眼晶莹的银白色。变幻莫测的火舌消消长长,无数没有根基的银白火苗浮现在暗黑一室内。然后,它们宛如凋落的烟火,从虚空向着地面直冲而去。

灯火摇曳之间,有一只雪白的足尖轻点地面,漆黑的身影霎时腾空跃起。那是一个女子的身形,宛如空气,跃起之后便融入沉沉暗色。幻火中陡然现出雪白如玉的手指,那些手指猛然一紧,牢牢搭在晶莹的冰弓上,松开冰弦的瞬间,银色幻火拖着一条冰蓝的尾巴,流星一样从虚空中迅速滑落。纤长的玉指接连不断地松松紧紧,无数道冰蓝色的光芒离弦而去。女子的身形在光影交错间隐约可见,她在空中挺跃、翻转,雪白的足宛如一对蝶翼,仿佛能够借助气流,让她在虚空中跳着翩然的舞步。

虚空中的幻火被纷纷射落好像万千宝珠,拖曳着光芒,从深色的天幕上以惊人的速度齐齐滚落。盛大的光雨,自漆黑天顶瓢泼而下,那对雪白的足终于轻巧落地,她陡然转身,发梢从面前飘过,露出一张堪比冰雪的清丽容颜。

她轻轻呼出口气,放下冰弓,突然抬头,向着木板平台仰起一张微笑的脸庞:“夜歌,是你。”

“是的。我正好今天来夕照宫,从宫主那里知道你在这里,就过来看看。刚才的,就是‘罹影之箭’吧,真真是快到没有咏唱时间没有箭影的密术!”

“夜歌你也知道,我从小就学密术的,那么些年还练不成这个,怎么说得过去呀。”宁泠说着,走到平台上。

夜歌这才看清,她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露肩劲装,束起的长发柔柔地搭落在右肩上。夜歌从未见过宁泠这样的装扮,却觉得和她脸上剔透如同孩童的笑意毫不相称,因为夜歌清楚,那身装扮是便于施展密术的装束,无论多么华丽,终究都是为了——杀人。

并肩走出训练室,泼洒而下的便是夏日夕阳的余晖。宁泠早已换上往日惯穿的雪白裙袍,迎着霞光,她舒展着身体,理了理松开的发,那一头黑发瀑布似地宣泄下肩头。

“你过几天去北陆?”

“是啊。你这么问,是不信我能够完成任务啊?我好歹还是个夕照宫月使呢!”宁泠说着,佯装生气,微微撅起了嘴。

夜歌轻笑,伸手刮了一下宁泠的鼻子:“多大的人了,还小孩子似得和我撒娇。外人看了都觉得别扭。”

“说的是……夜歌你那么多年都不见老,反而只有我是越长越大的。”

夜歌微一皱眉,紧接着问道:“你就从来不觉得我一直这样的相貌很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云伯伯说了,夜歌你是夕照宫的佑护,和我们不一样的。再说,不管夜歌你变得怎么样,都不会害我的。”宁泠望向橙色的夕阳,眯起眼睛,翘起的眼线藏满盈盈笑意,“不知道,这么多年,景熠他变成什么样子了。这次去,总算能够见到他了。”

夜歌沉默良久,终究开口道:“如果他变得你不认得了,怎么办呢?”

宁泠的眸中陡然现出一瞬间的恍惚,然而,宛如云烟过际,那层恍惚很快便消散了。她向着染成金色的虚空仰起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唇边还停留着一抹未逝的浅笑。她眼中的神情,宛如初夏风镜池边的稚童,小心地鞠起水中之月,惊喜连连;又仿佛放风筝的少年,在风筝放到最高的时刻想把它收回,却担心一个错误便让风筝从此飞走。

“是啊。怎么办呢……”白衣黑发的女子轻轻呢喃,语气中不知是憧憬,还是对自欺欺人的恐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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