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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梅笛(下)

五天前,夜歌一收到信笺便即刻动身去雁阳楚府。楚鸿的信上没有细述,只说希望绝音阁主人前去取走落梅笛,还提了一笔“此笛不祥”。

楚家祖上曾在朝中司掌礼仪用乐,并亲自谱下众多传世名曲。到了现今,虽不再担任礼乐官,楚家仍然深得皇帝器重,世袭太常一职。众多子孙间,数楚鸿最像先祖,接了个闲职,大部分时间都半隐在雁阳的宅园中,潜心于音律乐调,不问世事。

夜歌跟着李管家走进园子。青石铺路,路旁,又有细流自水道中发出泠泠清音。两侧植了各种竹树,看似布置随意,却又修剪得极精细。从浅到深的绿荫层层叠叠,从几处疏落的枝杈间,才显露出亭台楼阁飞扬凌空的檐角。

“夜歌姑娘您来带走那支横笛,这下鸿少爷就可以安心多了,整个园子也可以太平下来。”

一路上,李管家都在絮絮说着,大多数都无非是称赞恭维。夜歌只静静听着,偶尔简单应付几句。但当她听到这一句,却皱眉急急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落梅笛又如何会让园子不太平?”

“这笛子邪门!送来没有几天,晚上就自己响起来,听说,这调调还是《梅花落》。”李管家转了转眼珠,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姑娘我告诉你啊,这支笛子上怕是附着阴灵。守夜的小厮,在起夜敲更的时候,都看见啦!”

“看见了?看见什么?”夜歌停了脚步,转过头追问道。

李总管有些慌乱,避开夜歌深渊一样的黑眸,连连摆手:“嘘,夜歌姑娘小声些!这话少爷少夫人都不许我们讲。他可是看见鬼啦!长发黑衣,还是个女鬼!这件事情以后,那间放着落梅笛的房间就没有人敢靠近了。”

“我还当是什么。”夜歌不以为然地说道,“鬼在人心,心中无鬼,又有何惧。李管家,夜歌斗胆说一句,园子里的丫鬟小厮手脚都有些不干净吧!”

“这……”李管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抬起手,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夜歌见状,移开目光,神情似笑非笑,开口道:“李管家,你家主人一定为着这落梅笛的事急着要见我,烦劳带路了。”

“对,对,可不能让鸿少爷等急了!”李管家笑得有些尴尬,引着夜歌向回廊走去。

一路上,李管家不时用余光瞥着身侧的白衣女子,乍看上去,与少夫人不无相似,大概,极聪慧的女子都是如此。然而,春意满园,她静静走着,离世极远,如墨青丝衬着一袭白衣,黑眸如同镜面,叫人无法参透。适才说话的时候,她虽唇际漾出丝浅笑,却给人一种无形压迫,周围时空都仿佛在瞬间冰凝。

“夜歌姑娘,你总算是到了。”楚鸿从座上站起身,目中含笑,显然是放下了重担。他向夜歌走去,亲自将她引入厅堂中,又吩咐人端上了茶,作了个“请”的手势。“叫夜歌姑娘来的原因,我在信里已经略略提及一二,既然那支横笛从前在绝音阁里的时候,并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那便请姑娘带回去罢。”

夜歌点了点头:“不过,我想知道,楚公子信上‘不祥’二字又是指什么?”

楚鸿愣了愣,轻轻放下手中茶盏,叹了口气:“夜歌姑娘实在细心不过!三年前,我和清韫婚后,叶隐言多方打探,命人送来这原本该随着清韫过来的落梅笛。然而,就在一个月前,守夜的小厮突然听见半夜有人吹奏《梅花落》,又说是见了女鬼。我去看了,倒没有女鬼,却看见清韫,独自掌灯走进书房,随后,就有乐声传了出来。我走到房门口,她像是看见了我,又全然不理会,嘴里说着糊话。我怕是梦游,不敢叫醒她,只好将她柔声劝回去。第二天问起,清韫她又什么都不记得了。叫了不少名医,查不出因果,只说是落梅笛里的阴灵附在清韫身上。”

“阴灵……”夜歌喃喃重复,用碗盖撇开茶叶,不由沉思起来。若真有阴灵,自己走在园中,不可能察觉不到。在绝音阁中时,也从没有靠术法符咒压制过这支落梅笛。难道说,自它从诚亲王府的火事中消失后,被人施了咒。能够施下自己无法轻易发觉的咒,如今这个世上,只有……

“夜歌姑娘是绝音阁主人,不会不知道落梅笛的来历吧。我从前不把这传言当回事,但如今,倒有点信了。”楚鸿开口,打断了夜歌的沉思。

“传言。”夜歌秀眉紧锁,却即刻一松,“清韫在梦话中,可是叫过‘岑息’的名字,可说过‘为何不带我走’的话?”

楚鸿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没有来得及开口,就见廊外盈盈走来一个锦衣女子,姣好面容上带着笑意,精心挽好的长发上插着一支步摇,上面的宝珠折射着太阳的光芒。澹台清韫比三年前多了不少雍容气度,但眼中光华依旧未变,仿佛两汪幽潭,表面宁静,下面涌动着无人知晓的隐秘暗流。

她走近,笑着开口:“夜歌,三年不见,你还和从前一样!那张古琴,如今可是修好了?”

“你还记得这张琴。不过,琴主人尚未归来,我依旧只能代为保管。”

“求不得的,夜歌你还是从来都不求啊!”

夜歌笑了笑,端起茶盏,抿了口茶,却不回答。

楚鸿站起身,微笑着缓缓开口:“夜歌姑娘要是在绝音阁没有急事,不如就在这里多留两天,也难得有清韫从前在帝京认识的故人来,你和清韫慢慢说话吧。”

“这样也好。”夜歌答应了一句,仿若不经意地看向澹台清韫,却看见她的嘴角抽动了下,幅度细微得不易觉察。

那一晚,回到客房后,夜歌并没有阖眼睡着。她吹灭了灯,半卧在床上,细细听着外面的响动。敲过三更,客房外的回廊里果然响起沙沙的脚步声,夜歌睁开眼,看见正对回廊窗口的墙面上出现了一个剪影。毫无疑问,那是一个女子的剪影,长发宣泄而下,睫毛微微卷曲,鼻梁秀挺。这个侧面轮廓夜歌认得,正是澹台清韫!

澹台清韫在夜歌房外停留了一会儿,看见夜歌没有半点动静,轻轻松了口气,执起烛台,继续向前走去。夜色浓重,正好将身着漆黑斗篷的她全部包裹在内。她双手托着铜烛台,赤着足,故意将脚步放缓,脸上没有表情,在消长的橙色烛火中不禁显得诡异万分。她走上楼梯,木质地板在她脚下发出粗糙低沉的嘎吱声。她没有在意,继续走着,那间书房里面有什么东西唤着引着,又好像有无形的手招呼她过去。

澹台清韫一手推开书房的木门,直直走进去,在几案上放下烛台。借着这点火光,她熟练地打开柜门,取出一个细长的匣子,拿起其中的一支横笛。她抚过冰冷光滑的笛身,将它举到唇边,闭上眸,轻轻吹响。

本是春夜,却仿佛可以看见冬日的皑皑白雪,一棵棕黑苍劲的古梅兀自立在人烟罕至的山坡上,一树白梅放得清幽凄冷。静山,古树,雪舞,三者交汇在一起。一阵寒风,夹带着飞雪,和几许开败了的白梅一同落下,渐渐覆盖了那行延伸到远方的脚印。

窗*入的月光在澹台清韫的长发上变化出奇异的波纹,和这阕《梅花落》揉杂在一起。她自己也仿佛痴了,双眼闭合。一曲奏完,放下横笛,轻轻叹了口气,绵长惆怅。她抬起头,月色落在她光洁如玉的脸庞上,眼角处有细小的银辉闪动。她紧紧抿了抿唇,再次闭上眼,将落梅笛举起,眼看就要一把敲在案角上。

突然,白皙纤长的手指扣住澹台清韫的手腕。她一惊,抬眼看去,正对上一双月下的黑眸,如镜面般反射着她自己略带惊恐的脸。手腕上,夜歌的指骨冰凉,寒意仿佛能够渗入皮肤,顺着血液直接流入心脏。

“能将《梅花落》吹得这样好,却要毁去落梅笛,可惜了。”月下寒水似的声音流过清韫耳际。

清韫举起的右手软了下来,不假思索地呜咽道:“岑息……岑息……我在梅树下等了七日,你不带我走,也不来接我……我好恨你……”

“澹台二小姐,戏演完了。”夜歌压低声音,冷冷开口,“根本没有阴灵附身。我一直跟在你后面,楼梯下的那滩露水,你知道赤足踩上去脏,分明绕了过去。”夜歌从清韫手中夺下横笛,唇际露出一丝清浅笑意:“三年前你点名买落梅笛的时候,在门前那株梅树下出神了半日,应该就是寻着那阕《梅花落》的传说来的罢。”

清韫转过身,曲了曲嘴角,黑眸中映出夜歌没有丁点笑意的眼眸,瞬间露出的笑容却有些僵硬。她自幼习乐,《梅花落》又是传了几百年的古曲,乐律后的故事,她当然晓得得清清楚楚。

传说中,创制此曲的,是一个散发着白梅香的女子,名唤“梅落”。她与一个喜好乐律的年轻公子岑息互相钦慕,在初遇的梅树下订了约,只待岑息回家请了父母之命后,结为连理。本是半年之约,到了约期,梅落早早等在古梅下。然而,那一天,岑息未到,第二天,他依旧未到。梅落在树下足足等了七日,看着白梅,反复吹奏着一首曲子。终于在第八日被家人接走。半月后,梅落病亡,临别前,不住唤着岑息的名字,说着“为何不带我走”。同一天,当年因他事耽误约定之期的岑息重又回到这株古梅前,视线模糊中,却看见梅落婷婷从树中走出,笑着将一支横笛和曲谱交到他手中。岑息在梅树下,吹了曲谱上的曲子,满树白梅纷纷飘坠。后来,再无人见过岑息,古梅下,用石块压着《梅花落》的曲谱,而那支有梅花斑的竹笛,则不知去向。

“当年,你买落梅笛,是为了要给与你及楚鸿一同长大、一同习乐的廉亲王长子叶隐言的吧!我本以为你是想借用这支横笛,将心意告知叶隐言。”

清韫轻笑出了声:“原本如此,可是,你的话,反而点了点我。你说,求不得便不可强求。”她轻轻叹了口气,长长的睫毛上挂满零零落落的哀愁:“求不得,确实是苦啊。这个,我自己知道的,我自己知道的,我知道那时隐言他不喜欢我……”忽而,她眼神一亮,曾有的笑意一并敛去,目光犹如出鞘利刃。“所以,我就偏偏嫁给楚鸿,若我有一日成了楚夫人,隐言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动容么?”

夜歌静静看着清韫脸上显得几分邪异的笑容,良久,缓缓开口:“你就是为了让叶隐言生出求不得的悔意,才费尽心机派人放火乘乱偷走了落梅笛交给叶隐言,随后算准时机嫁到楚家……清韫,你好聪明啊你!但是你偏偏忘了,欢喜喜欢不是可以如此得来的。”

“我知道。但我偏要教他知道,什么叫做缺失,什么叫做求不得!我要他也知道求不得的苦!倘若他能觉得我是他未求得的宝物,哪怕片刻,便是我胜了!我也就可让他为此悔恨终生!我要他悔恨终身!”

“糊涂!你在雁阳一落脚,叶隐言便命人将横笛送还给你。清韫,那个时候,你怎么还不醒……”

“是啊,我那个时候就应该想到,光是故意嫁人还不够,大概,我将命陪上去了,如今他便会多记得我一分。”

“值得?我问你,这值得么?你也不用这般看着我,很多事情,我都知道。上个月,叶隐言在帝京办了婚事,你心里不好受,半夜起来去书房看这支落梅笛,又恰好撞上园子里的家丁,从此以后,只好夜夜装作阴灵附身。这都已经近一个月了吧……清韫,算计着让别人觉察到求不得的苦痛,最苦的恰恰是你自己!”

清韫一愣,幽幽开口:“至少这样,我便不会将他忘记……”

“随便你。不过这支横笛我不会容许你毁去。”夜歌眼中难得地露出疲倦的神色,“我答应过横笛从前的主人,有一天,我会将它交于灵性相通的人。”

“夜歌……”清韫轻轻唤了一声,低头笑了笑,“你拿走落梅笛前,可否让我再吹奏一曲?我想,我是真的被下了咒,下了一个怨恨不得欢喜不得的咒。”

为谁独上高楼?为谁夜半吹笛?又是因为为谁,情愿用自己一生换得片刻追悔?

欢喜和怨恨都是咒,且都是同一个咒,若是承认了,便是将自己钉死在浮世中。这样的咒,世间无法可解。从此以后,心心念念都是那个无意间下了咒的人,甘愿为着那个人走上孤崖,迷失于丛丛荆棘,再无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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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着落梅笛的狭长木匣静静躺在绝音阁的几案上。

“夜歌姐姐,你是真不喜欢那树寒梅?”云微雨见夜歌突然沉默,开口问道。

夜歌摇了摇头:“哪里是真的不喜欢,是真的羡慕。”

自己万万不能如同澹台清韫决绝至此,却又这般羡慕。这,也算是一种“求不得”吧。

世间,越是求不得的东西,就越想求得;求得了,或许也只会觉得不过如此。这么些年,一直这样想着,将得失看淡,失掉了在世的最后一点点心口热度。

那天,夜歌从楚家离开的时候,澹台清韫微笑着,轻轻开口:“夜歌,如果你有欢喜的人,就一定是那张古琴的主人吧!”

想到这里,夜歌站起身来,额前华胜轻轻颤动。她径直走向房间的一角,那里,放着一张不知来历的古琴。“清韫真是个聪慧的女子。”她开口说了句,伸出十指,左手按在徽位上,右手在琴弦上一抹一挑,如若滴落的清泉,溅碎了一池月光。

有人执,有人弃。那么多年月,那么多女子的执与弃,她从来都是旁观者。她是选择弃的,只是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刻,那些本应早已遗落的爱憎突然喷薄而出,然后纠结不清地绕成了一个茧,将她层层围困包裹,从此不得脱身。

断弦割破了指尖,鲜红血珠霎时滚落,染了如雪衣裳一方素缣。真的有些恍惚了。若有一日姹紫嫣红开遍,怕还是逃不过残月下的断壁颓垣一片。

他若是归来了,她也会再次现世……要是不归来,却又觉得几分可惜。算了,就这样吧,任时光在身边不留痕迹地经过,任那张古琴一弦飘零,依旧静静等着罢。

现在,在绝音阁里,看着这些来往经行的过客,只盼他们选了自己最想要的那条路。

合该是自己的,便不需去求。

该归来的,终会归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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