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人赶集或者逛庙会都习惯抢个早。因为天一放亮，集市就开始买卖交易。尤其是有货要出手的卖主，更要早早来到集市上，占个好摊位，方便卖货。庙会不同于普通赶集，除了你卖我买的商业活动，还有说书唱戏、比武打擂、抽贴算命、看病卖药、耍猴跳神等节目，这些杂耍和表演的人，借机在庙会上聚汇，登场展示，凑个热闹，捞点儿钱花。
周玉龙和陈锐起了个大早，开始乔装打扮。周玉龙扮成个肩挂褡裢，弓腰塌背的乡下老头儿。陈锐则长袍马褂，扮成个买卖人。两人收拾停当，徒步赶往灵山镇。
早行更有早行人，两人走出赤山市不远，看见大路上去赶庙会的人，三三两两，已然上路。他们两人，夹在这些人中前行。离灵山镇越近，路人越多。来时两人怕暴露行藏，都没带枪。为防万一，周玉龙在身上藏了铁蛋子。一路上，陈锐怕露出外乡口音，谨言慎行，多看少说。周玉龙在前引领，陈锐在后相随。两人一阵疾行。天放亮时，来到灵山镇。
灵山镇是个有近千户人家的百年古镇，是这一带方圆几十里农村的经济文化中心。镇南有一座历经数百年风雨的灵山古寺，灵山镇因古刹而得名，也借古刹的声名，由一个山野荒村，演变成一方重镇。
陈锐初到古镇，站在镇口向南看，目力所及处，山林掩映之中，古寺遥遥在望。逛庙会的人众，一般先到寺里上香，然后再回到镇里逛庙会。两人肩负重任，无心拜谒古刹，夹在人流之中，悄悄的潜入了古镇。
进镇没走几步，他们便看到路边一溜儿摆着的早点摊儿。热气腾腾大碗馄饨、煎饼果子、油条豆浆、糖酥火烧，各类早点小吃，一应俱全。两人起大早，空腹赶了几十里路，早已饥肠辘辘。此时时间尚早，逛庙会的人众不多，周玉龙给陈锐一递眼色，两人分头来到早点摊前，先吃早点，借机观察进镇人流。
周玉龙要了一斤油条，两碗热豆浆。陈锐则来到馄饨摊前，要了一海碗馄饨，四个混合面儿的热花卷儿，两人开始细嚼慢咽。他们嘴里吃着饭，眼睛的余光一个不漏的瞟着行人，寻找那对儿“老夫妻”。
不多时，天光已大亮，逛庙会的人越来越多。不远处临时搭建的大戏台，已响起了二人转的开场锣鼓。周玉龙几口吞下了早点，抓起一根牙签，剔着牙，打着响亮的饱嗝，给陈锐递了个眼色，两人离开早点摊儿，相隔几米远，一前一后向镇里走去。
镇里的地形并不复杂，一条宽阔的大街，由南向北，贯通全镇。镇子中央，一条辅路，连接东西。中间交汇处，形成个十字路口，是全镇最繁华处。大街两边，店铺林立。临时摊贩们，在大街两侧就地摆摊，高声叫卖。大街两边的宽敞处，搭台唱戏的，打把式卖艺的，说书的，唱大鼓的，拉洋片的，卖大力丸的，卖力的招揽顾客。庙会虽然刚刚开始，大街上的人已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十分热闹。
离开早点摊儿，两人先来到二人转戏台前。台上一男一女，伴着唢呐弦板，扭唱的正欢。台下人头攒动，观者如云。周玉龙他们藏在人丛中，偷眼仔细搜索，没有发现目标，便又向集市深处走去。
没走多远，陈锐看见前方街边，有一卦摊儿。卦幡下，一个道士打扮儿的人坐在卦桌后。那道士虽然长相老成，但实际年龄也就三十上下，他身材瘦小，形容干枯，面色青黑，下巴上留一绺山羊胡子。身上道袍破旧，肩上缀着补丁，道袍前襟处沾着发亮的油渍。他手中敲打响板儿，口中念念有词，招徕顾客。一对儿深陷在眼窝的眼珠，目光晦暗，警觉的扫视路过卦桌的行人。
周玉龙认得他，此人姓王，是灵山镇人，出家在镇北的真一观。老道没留意弓腰塌背，一脸老相的周玉龙。可衣着光鲜的陈锐，刚进到他的视野，王老道便站立起来。两人目光一相接，王老道便满脸堆笑，快步绕过卦桌，迎上前来。他抱拳一揖，挡在陈锐面前。
“先生请留步！”
陈锐停下脚步。周玉龙继续前行，走出不远，他蹲在一棵大树下，掏出一杆当地农民常用的烟袋，装上烟，点上火，悄悄的观察这边的动静。
陈锐微微一笑，说道：“道长莫非看出什么蹊跷，想给我算上一算？”
王老道满脸赔笑，说道：“先生有些面生，看来是外乡贵客。”陈锐声色不动，不置可否。
王老道又说道：“先生体正身长，眉大额高，英气逼人，这副英雄气概，让小老道十分仰慕。先生虽前程不可限量，但来日方长，未免会有些山高水低。小老道幼喜相术，又得高人指教，观人看相，无有不准，方圆百里，也算小有名气，今日与先生有缘，愿为先生相上一面，吉凶祸福，请先生明鉴。说得不准，分文不取。”
王老道油嘴滑舌，一身江湖气，不等陈锐表示可否，已顺手扯过一个方木凳，強塞到陈锐臀下。陈锐无奈，只得坐下。王老道也扯过一个凳子，坐到陈锐面前。
陈锐没等王老道开言，笑问道：“看来我得非要领教一下道长的看相神术了？我暂不问祸福，先请道长说说我的来历。”
王老道上下打量了一下陈锐，说道：“先生年轻有为，貌端神静,黄如蒸粟，眉如初月，目似朗星，鼻若雄狮，口不见唇，好一副大贵之相，足见先生绝非等闲之辈!”说到此处，王老道附身凑上前来，低声说道：“先生一身英武之气，必在行伍，敢问先生可是解放大军？”
听到这里，陈锐虽神色未动，心里却是一惊。暗想道，自己再三加小心，想不到，刚进镇里，还是轻易被人看破行藏，想到这，心中不由得对面前的王老道起了疑。
他对王老道的猜测未置可否，决定先探探王老道的底。他盯着王老道的双眼，低声反问道：“道长是受人指使，专门在此查验外来人吧？”陈锐虽然面带微笑，语气却软中带硬。
王老道一惊，身子不由得向后一闪，神色有些慌乱，连声否认：“先生多心了，多心了！小老道不过是凭借一技之长，混口饭吃，说的不对，万望见谅！”
陈锐接着说道：“实不相瞒，在下曾是道长的同行，也吃过几天算命看相这碗饭。”
听了陈锐这话，王老道又是一惊，用怀疑的目光，又打量了一遍陈锐。
陈锐说道：“看来道长不太相信，在下十三岁便入此行，师傅号称河北第一神相。我随师傅走南闯北，什么《麻衣神相》《柳庄神相》《鬼谷相法》《相理衡真》《太清神鉴》《月波洞中记》《玉管照神局》《冰鉴》等等，日日钻研，敢说无所不略知一二。”
陈锐报了这一串相法经典，把王老道惊了个目瞪口呆。其实，陈锐所说，并非全是虚幻之言。日本鬼子投降前夕，鬼子汉奸们预感大限将至，如热锅上的蚂蚁，急着寻找退路。那时陈锐虽然才十六七岁，却已经是县大队侦察员了。县大队得到内部线报，城里的鬼子头儿饭岛中佐，唯恐自己死无葬身之地，惶惶不可终日，命手下之人，四处寻访算命高人，为他卜算吉凶，指条后路。正巧，县大队驻地有一个相术大师，老人一生精研相术，阅人无数，远近闻名，无不赞其灵验。老人的几个亲人死于鬼子毒手，对鬼子恨之入骨，是一名铁杆的抗日积极分子。县大队决定，趁此机会，请老人去给饭岛相面。陈锐扮作老人徒弟，随老人一同前往，借机侦查饭岛老巢布防情况，然后县大队设法除掉这个十恶不赦的恶魔。为了不让狡猾的饭岛看出破绽，老人花了半个多月时间，给陈锐讲解相术精要。陈锐也不含糊，为了完成任务，他日夜苦学恶补，由此粗通相术，最后圆满的完成了任务。此后，陈锐对相术有了浓厚兴趣，没事儿就跟老人请教这方面的知识，时间一长，也颇有心得。
陈锐看王老道一脸惊讶，便说道：“道长可能不太相信，那我不妨也给你相上一面，解你心疑。”
陈锐扫了王老道一眼，略一思忖，便说道：“道长虽是方外之人，却有家室之累。”陈锐此言一出，便惊得王老道“哦”的一声。陈锐举手轻摇，示意不必大惊小怪。王老道不再言语，全神贯注，屏息谛听。
陈锐微微一笑，继续说道：“道长虽有家室之累，却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为养活妻小，不得不在庙上劳作，耕作之余，靠为信众算命相面，聚百家之资，养家糊口。可不知何故，道长却离开栖身庙堂，走街串户，四处飘零，现如今，委身在此镇上，寄人篱下，街头算命为生。虽能勉强糊口，却也忍气吞声，受尽欺凌。”
陈锐说到这里，王老道不禁黯然神伤。陈锐放低声音说道：“道长虽有相算之长，却看不清天下大势，算不出自己生计活路。反为一时之计，逆天行事，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最后难免身败名裂，下场凄惨！”
说到这里，王老道神情大变，面露恐惧之色，鼻尖儿渗出虚汗。陈锐继续攻道：“现在天下大势已然分明，共产党解放军顺天意，得民心，已坐定天下。国民党土匪恶霸，残渣余孽，藏身山野，猫洞来，狗洞去，苟延残喘，来日无多。道长素来被他们踩在脚下，受尽欺压，到头来，却昧着良心，不识时务，受他们驱使，甘心为他们陪葬。现在你自己尚且睁着眼睛往死路上走，却敢坐在大街上为他人指点迷津，真是可笑之至！”
那王老道听到此处，面色青中泛白，额头上汗珠冒了出来。他颤声说道：“先生所言极是，我今天坐在这里，也是死逼无奈，身不由己啊！今日你我在此相遇，是前生有缘，万望给我指一条明路！”
陈锐道破王老道的身世处境，并不是胡编乱懵。他除了根据道士的衣着打扮行为举止进行推理判断外，也确实借鉴了不少中国古典相学经典的观人之术。道士的衣着不但表明了他的身份，也昭示了他的困窘的经济状况。他的面色青黑枯瘦，说明他营养不良，面带愁容说明他心有牵挂，大半是家室之累。乍暖还寒之时在街头摆摊招揽雇主，说明他无庵观寄身。遇生人便起身搭讪，探人根底，说明他算命相面之外，另有它意。根据这些，陈锐才能一语说中，降住对方。陈锐见火候已到，干脆单刀直入，他直视王老道双眼，低声问道：“道长能否告诉我，是谁让你坐在这的？”
王老道迟疑了一下，但在陈锐的目光逼视下，还是回答了陈锐的问话：“小老道确实受人指使，今天清晨，孙镇长的二徒弟，带人来到我家，让我在这里，把关望风，见有生人和可疑之人，立即向他报告。要是漏掉一个可疑之人，拿我全家是问！先生你气度举止与众不同，一看便知来历不凡，所以我才斗胆与你搭话。孙大脑袋孙镇长是灵山镇的一霸，他的徒弟个个如虎似狼，看他们今早的气势，我担心今天要出事儿，我劝先生还是速离此地为好。”
“我要是不离开呢？”
“那你一会儿过大街中央十字路口，见到兴隆山货庄时，不管有什么热闹好看，一定要绕行。那孙大脑袋可是有来头的，不好惹！日本人和国民党得势的时候，他是灵山镇的镇长，镇里人没有不怕他的！国民党吃败仗，逃出赤山后，他整天紧张兮兮的，对来镇里的生人格外关注。”
陈锐点点头，若有所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