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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痛

话里有话,没说其他皇子皇女早夭的事实,却刺激到了马佳V芸珍。

“娘娘,千错万错,都是妾一个人的错,容宪还小,她还是个孩子……”芸珍说着,屈膝跪在地上,强忍着屈辱,眼中打转的泪簌簌滑落。

孩子是她的命,是她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如今什么尊严、什么矜持,统统都比不过孩子的安危。

看着她涕泪横流,东珠娥眉微蹙,透出三分不耐来,“荣贵人这是做什么,本宫何时说要怪罪小公主了?只不过,这祖宗礼法不可废,照本宫看,这孩子,总呆在咸福宫成什么样子,还是该抱给皇后娘娘抚养的……”

马佳V芸珍瞳孔猛地一缩,即刻上前一步拉着东珠的衣袖,“贵妃娘娘,臣妾是过来人,知道怀胎十月的艰辛,皇后如今尚在怀孕期间,分身无暇,妾怎敢再去劳烦!”

见她神色惊骇,东珠越发冷淡下来,“这样的话……那就将小公主交给蔺嬷嬷,反正都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

蔺屏儿是储秀宫的老嬷嬷,入宫多年,对待新人自有一套调教的招数。宫里低品阶的妃嫔大多都领教过她的手段,平日见了,尚要绕着路走,马佳V芸珍岂会不知她的名声。

襁褓内,娇嫩的婴孩睡得香甜;

小胳膊微微朝外张开,轻轻搭在东珠的肩扣上,熨帖出绵软的温暖。

芸珍的心狠狠一揪,越看,泪落得越发汹涌。说到底,她不过是个贵人,出身再高如何?还不是这宫里头的女人。她不是个引颈就戮的人,却如何拗得过这宫中礼法……

“娘娘,容宪年幼,若蒙贵妃娘娘不弃,妾愿将她托付给娘娘……”咬着唇,她伏在地上,朝东珠叩了个头,“妾会去坤宁宫,像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请求。”

凄凄切切的话,让寝殿内的人纷纷看向她。

东珠转眸,居高临下地睨过一抹深长的意味。

“珍儿妹妹是这个意思?”

芸珍强忍着泪,死死地攥住衣角,死死地攥着,半晌,才哽咽出一句话来,“贱妾……贱妾恳求娘娘成全。”

皇后是何样的人,若容宪去了承乾宫,她尚有去探望的机会,但要是被抱到储秀宫,怕是此生她们母女再无相见之日。容宪……她的容宪……是娘没用,保不知自己的孩子……

纤长的眼捷微垂,阴翳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东珠看着怀中的婴孩,粉嫩伶俐,与世无争。她不该在这个时候被生下来,就算是封号尊崇,就算是集了万千宠爱,不过也是妃嫔倾轧、宫闱斗争下的牺牲品。

——这是命。

“既然珍儿妹妹有此想法,本宫对小公主又喜欢得紧,那本宫便不妨先替妹妹抚养着;稍后,本宫自会去禀明太皇太后。”

东珠说罢,将怀中的孩子交给一旁的映坠,再不看一眼。

过了今日,宫里的人就都会知道,她钮祜禄V东珠领走了荣贵人的孩子……活生生的领走,这可不符合她的作风。可看着那娇小的生命,心头说不震颤是假的。但动容又如何,进了宫,生也斗,死也斗,除非魂飞魄散。这宫,就是她们的坟。

回廊外,是钮祜禄V东珠和景宁一行几人离去的身影,漫天的寒气;寝殿内,马佳V芸珍伏在地上,嘤嘤恸哭,宫婢上前来扶她,却被她狠狠甩开。

抬首,发丝凌乱下的那张脸,满是泪痕;

苍白。

狰狞。

芸珍死死地扣着身下的锦毯,指甲崩裂,染下了血迹斑斑。

孩子……娘绝不会白白让你离开……绝不会……

回去的路上,景宁与东珠并未打照面。

本来就是事先通了气的,由东珠出头,既还给景宁一个人情,也是太皇太后暗中授意的,一场戏做下来,倒也心照不宣。映坠抱着小公主先径直回了承乾宫,东珠则去了太皇太后那里。抚养小公主的事情,明面上,还需要通报的。

这个时候,景宁应该稳当当地坐在自己的承禧殿里,因为不久之后,惠贵人就要上门了。

日暮,开始西斜。

冬日的太阳很晦涩,微淡的光,照不下来丝毫的温暖,唯有等到黄昏时刻,残阳如血,漫天的红霞,一扫整日的冰寒。

景宁坐在夕阳的余晖中,半个身子被橘色的光照着,紫貂裘的披风,手里操着一个瓜瓣花卉黄铜手炉,徐徐有暖香盈袖。

她在等她。

咸福宫的一出戏,很快就会让宫里的人明白,贵妃娘娘要整肃后宫了,或者说,是太皇太后要整肃后宫,皇子皇女的抚养便是第一步棋。至于容宪公主是否由钮祜禄V东珠抚养,怎么抚养,没人会在意——之所以先将火烧到咸福宫去,不过是抛砖引玉。

抛出荣贵人这块砖,引来惠贵人这块玉。

她不信她能沉得住气。

“宁妹妹……”果然,未到戌时,外面便传来了一阵环佩叮当,人未到,声先至,正是惠贵人纳喇V芷珠踏进了门槛。长羽貂裘的披风,里面穿着水蓝色的锦棉窄裉裙袄,穿云缎的花翎裤,勾勒得身姿越发高挑修长。

承禧殿和绥寿殿仅隔了一道院子,却需绕过回廊和两道不甚宽敞的月亮门。隆冬时节,天气寒冷,下了雾,地上还是冰着的,稍有不慎,便会滑倒。此时惠贵人花盆底儿的旗鞋,却是走得摇曳生姿。

“去扶一下惠贵人。”景宁吩咐身畔的秋静。

她来得很快,不到半日,甚至还不到三个时辰,足以说明,她消息很灵通。

秋静依言,走过去搀扶纳喇V芷珠,一并将她臂弯里的锦盒接了过来。

“惠姐姐,怎的这个时候还不休息,来妹妹这儿?”待她走进了,景宁迎上去一步,将手中暖炉递给她。

“闲来无事,带了些江南的小点心,还是我家里人特地送来的,拿给妹妹尝尝。”

宫门在酉时就关了,何人会在这个时候送点心来呢?若是平时,精明如惠贵人怎么也会找一个像样的借口。到底是沉不住气了。

景宁笑笑,也不点破她,“妹妹何德何能,竟让姐姐这般挂念,姐姐快里头走,外面风凉,若冻坏了,可是妹妹的罪过了。”

宽敞的承禧殿,屋内备了三鼎铜炉,宽幅山水双面绣的屏风阻隔了两间,雕花格子架摆在最西侧,架上放了三盏青玉描金龙葵瓣的相瓶,暖雾徐徐,暖香怡人,哪里还有屋外的寒意。

“妹妹,你听说了么,荣贵人的孩子……”惠贵人将长羽貂裘脱下,露出里面的常服。

“姐姐是说容宪小公主被钮祜禄皇贵妃抱走的事情?”

她岂止是听说,当时她也在场。

“真不知道这究竟是谁的意思,荣贵人得罪贵妃娘娘了……好生不近人情!”芷珠说得随意,却微微侧眸,仔细观察着景宁的神情。

钮祜禄皇贵妃在这个时刻抱走小公主,可绝不仅仅是遵循规矩这么简单……她才送出信去,尚无回音,便出了这么大的事,直接关系到皇长子的去留。她曾怀疑是景宁从中作梗,可前几日观察下来,并不像是中了她涂在信笺上的毒的模样,几经试探,又寻不到什么蛛丝马迹,唯有自己猜忌疑心。

“姐姐倒是心明眼亮的很,晌午才发生的事,姐姐晚上就知道了!”景宁笑着看向她,故意忽略掉芷珠脸上的讪讪,“不过姐姐这话可是错了,抚养小公主的事,可是太皇太后授意的呢!”

纳喇V芷珠一怔。

“妹妹是说……”

“照宫里的规矩,皇子皇女满月之后本就不应和庶母一起生活,只不过是皇后怀孕,后宫的规矩便闲了下来,可毕竟还有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管着,岂有坐视祖宗礼法废弛的道理!这不,即刻就让贵妃娘娘去了咸福宫,当时我也在,荣贵人倒是老大不乐意,可也拗不过规矩。”

“这么说来,太皇太后是势在必行?”

缓缓地吐出这几句话,纳喇V芷珠的清眸中陡然闪过一丝阴狠,笑意褪去,整个人都冷了下来。

在这个时候想动皇长子,她可不允许!

景宁的心猛地一提,却是忙凑过去补充了一句,“不过姐姐倒是不用担心的!”

“妹妹这话何解?”

陡然的转折让纳喇V芷珠有些无措,呆愣半晌,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景宁笑笑,故意松散了神色,“太皇太后确实是说庶母不得亲自抚养皇子皇女,可这规矩毕竟还是有回转余地的;皇上不是也说,南疆仰赖纳兰大人,自会对姐姐和皇长子多多照拂……倘若,妹妹说倘若,姐姐的兄长在前线平叛有功的话……”

决不能逼得太紧,否则狗急跳墙,怕是玉石俱焚的下场。景宁只说了半句,却留给惠贵人无限的回味。

“这……是皇上的意思?”

“也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纳喇V芷珠缓缓地坐了下来;

不动。

也不言语。

手中,是景宁方才递过来的手炉,暖香袅袅,热得她的掌心竟略带了潮湿。

“妹妹,我这就修书一封,务必要尽快送到我兄长哪儿去,可好?”半晌,纳喇V芷珠忽然站起身,足尖探前一步,碰倒了那琉璃香盏的净瓶。

“主子,这是惠贵人交给奴婢的信笺……”

冬漠跟着惠贵人去绥寿殿,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折返而还,可见惠贵人笔速之快。

“你去慈宁宫,将这信交给苏嬷嬷。”

事,要一点点来办,轻重缓急,太皇太后分得比谁都清楚。

此番用荣贵人震慑了惠贵人,接下来,就该轮到纯妃了。

“哗啦”一下,里面的华彩朱砂洒了一地,芷珠却恍若未见,只紧紧地抓住景宁的手。

“姐姐,缘何这般急?”

“我……我也只是想要让兄长早些知道,届时也好……心无旁骛……”

心无旁骛,怕是急着送信去,让他切莫班师回朝吧……景宁扯唇,微笑,面上越发殷切,“姐姐放心,妹妹定当办妥。”

门外,天色已经黯淡得深沉。

桌上那锦盒未曾动过,秋静瞥了一眼,便径直将里面的东西取出,丢掉。地上的朱砂已经被打扫起来,徒留下一地绯然的色彩,被橘色的暖灯一照,宛若珠玉落地,璀璨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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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寒冬,总是来得很早。

腊月,冰梅花开。

初八的这一天,黑云压城,天阴欲雪,整个皇城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卯时未到,兵部和户部的官员便早早地赶来了太和殿,从午门入,经太和门,顺着雪白的大理石石阶,拾级而上,眼前巍峨庄严的宫殿,较之往日格外的肃穆。

早朝整整持续了两个时辰,待到辰时,刑部官员觐见东暖阁;

未时三刻,南疆信官到。

明黄色祥云纹饰的奏事折被递上来,封口处火漆封缄。帝亲启,入目铁画银钩的寥寥数字,叩了总督大印,却足以让在场众亲王贝勒脸色大变。

——平西王反。

半月前,平西王吴三桂杀云南巡抚朱国治,拘捕了按察使以下一应不顺从官员,并发布檄文,自称“原镇守山海关总兵官,今奉旨总统天下水陆大元帅,兴明讨虏大将军”。十日前,平西王连同平南王拥立“先皇三太子”,兴明讨清,蓄发,易衣冠,传檄远近。

整个南疆危如累卵。

后,平西王致书平南、靖南二藩及各地故旧将吏,并移会台湾郑经,邀约响应。牵一发而动全身,至此不到数日,云南提督、贵州巡抚连同提督等随平西王吴三桂反;云贵总督在贵州闻变,驰书告川湖总督,急走至镇远,被副将以兵包围,云贵总督自杀。

驿站快马连日不停,路上仅耽搁半月,消息未到京城,形势就已急转直下。

——南疆战事,一触即发。

这情况被封得很死,传到后宫,已经是半月之后了。可当天的晌午,太皇太后便收到了线报,那时景宁刚好在慈宁宫。

禀报的嬷嬷低着头,语调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景宁拿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滚烫的香茗洒在手头上,烫起了一路红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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