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方忆6岁后，每年9月1日，是刘凤椒最痛苦的时候，看着别的孩子去上学了，而她的孩子只会在家里抄《金瓶梅》，别的孩子会说老师好，会用甜甜的嘴给妈妈讲故事了，她的孩子还不会叫妈妈。她把自己捂在被子里猛哭，哭得浑身抽搐，哭得捂出一身痱子都没感觉。可她的孩子，却扒在桌上安静地抄《金瓶梅》。其实方忆挺不理解妈妈为什么非要他和别的孩子一样，说说傻话，唱唱儿歌，她才高兴呢。他觉得自己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又安静又文雅，又不惹是生非，她还图什么呢？女人心真是难测。
方思和就不一样，他整天在外忙，总是深夜才回家，还经常出差，常三五天不回家。方忆觉得爸爸可能有意逃避，逃避儿子带给他的羞辱。他不回家里，刘凤椒就坐立不安，四处刺探，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差。
自古红颜薄命，没有方忆之前的刘凤椒，可谓此花无日不春风，戏出彩人出色，举手投足，顾盼生辉。可是有了方忆后，昔日横波目，今做流泪泉。人们常用梨花带雨来形容哭泣的美人。其实女人哭起来一点都不好看，肿的眼，肿的脸，雨打梨花满地残红。方思和开始还时常安慰刘凤椒，见得多了，怜惜逐渐转为厌弃，一个失去生机的女人又有何魅力可言。患难与共古来罕见，棒打鸳鸯各自飞倒是常情，方忆就是那当头一棒。
方思和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但是方忆过8岁生日那天，他按时回家，并且买了蛋糕，一套新衣服，还有一本新的《金瓶梅》，那本旧的，早已被方忆翻得七零八落。方忆抱着新书爱不释手。刘凤椒见老公还关心儿子，心情也轻松了不少，她做了一桌菜，开了一瓶红酒，一家人高高兴兴吃了顿生日晚餐。吹蜡烛时，刘凤椒说儿子许个愿吧。方忆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愿妈妈永远年轻漂亮，愿爸爸永远爱妈妈”。在他心里，他深深觉得对不起这对夫妻，是他的执念连累了他们。
“咱们再生一个好吗？”吃完饭，方思和在阳台上对刘凤椒说。
“不是说好了不再提这事了吗，我不生，再生一个，方忆怎么办。这孩子很聪明的，我一定要教好他。”
“6年了，你天天教他叫妈妈，他学会了没？别再天真了，方忆是我的孩子我难道不疼，我们得面对现实，再生一个孩子也是替他考虑，我们总不能照顾他一辈子吧，有个兄弟姐妹将来他也有个照应。”
“方忆会学会独立生活的，他除了不说话不跟人玩，他会写字，会穿衣，吃完饭知道收盘子，甚至会洗自己的袜子，他不需要谁照顾，让我再试试，他会学会说话的，医生说他的发声器官没有问题的。”
“不行，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我害怕回这个家，天天面对一个白痴儿子和偏执的老婆，我真的要疯了。你要是还不同意，咱们就离婚。”方思和一口气吼出了他的心声。
刘凤椒眼泪哗得涌了出来，流得面目模糊，这个样子方思和可能看多了，多得引不起他的疼惜，而是让他又痛又怒感觉自己要疯了，他难过得用头撞墙。
刘凤椒瘫在地上，绝望地看着那个疯了一样的男人。之前蒙在这个家庭上的温情的纸捅开了，面对这个残局，两人都痛彻心肺不知如何收场。
怎么办？是牺牲自己还是袖手旁观，方忆咬着嘴唇眼神凶狠像个小疯子，最后他拿来毛巾走到妈妈身边，叫了声“妈妈”。
这一声落地，他一阵头痛，隐约看到头顶一道青气冲天而去。他晕倒在地。
这一声“妈妈”挽回了这个家，挽留了妈妈的婉转红颜，可方忆什么也不记得了，从此落地为人，前途一片黑暗，不知所为何来。
五
学会了叫妈妈，这个了不起的成就更激起了刘凤椒的雄心，她加班加点，发誓要把方忆调教到正常孩子的程度。而此时，再坚持不语已经没有意义，方忆很配合地在一个月内学会了叫爸爸，学会了说话。也和别的孩子一样，开始看漫画看电视，再也不看一眼伴他度过漫长时光的《金瓶梅》。
刘凤椒给方忆联系了一所小学，让他当插班生。方忆不肯去，被硬拉到学校。他就天天和同学打架，并且每天到老师办公室门口撒尿。校方没办法，将方忆劝退。
这回，还是方思和发了话，他说这孩子天生和人不一样，可能根本不是学习的料，让他坐在教室也难受。再说，也未必得让他和其他小孩子一样，现在好好学习，将来好好上班，小小年纪就被奥数题天天缠着。这样吧，不如送他到元一法师那里，学文化，学武功，能学多少就学多少。或许元一法师能对他有点办法呢。刘凤椒虽然舍不得，可是又想想，让他这样呆在家里，将来怎么办？
10月，终南山秋叶满地，到处红豆果累累，甚是喜人。方思和驱车到山脚下，从这里只能步行入山了。他让方忆扛一袋红萝卜，他提着两桶油，爷俩走了近0里，才到了观音庙，元一法师是观音庙的方丈。元一法师和方老爷子当年交好，文革时，方家的很多藏书都秘密转移到了庙里，方老爷子信佛，活着时，每晚打坐到1点才休息。元一法师有事来城里，也总在方家落脚。
佛院用木篱笆围起来，中间有一个朱红色大门，门楼上书“观音庙”。庙在半山腰上，地势开阔，大佛殿面南背北，依山而建，虽是深山，庙盖得很有气势，雕梁画栋，大红大蓝。东西两侧皆有厢房，寮房、会房室和厨房都在两侧。
院内种着一株皂角树，两株老柳，三株桃树，大殿前有一个小小的花园，里面有一座小巧的假山，种着一些草本的花，牵牛花爬在假山上，方思和他们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牵牛花都收拢起花瓣，懒洋洋在秋日的暖阳里睡午觉。
方思和推门进去，院子里两个年轻的僧人正在劈柴。一见方思和，扔下斧头，双手合十，口念“阿弥托佛”，方思和也合掌回礼念“阿弥托佛”。
“方施主，您来了。”师兄法清说。
“师父呢？”方思和问。
“采药去了。”
“啥时回来？”
“这就不好说了。要不，您今天就住这儿，等师父回来。”
法清将油和菜放进厨房，法喜倒了两杯茶来，招待方家父子。
方忆看见劈柴很感兴趣，也想试试，法清说你太小了，这个太危险，他不依，法清说那你就帮忙把劈好的柴垒在房檐下吧。房檐下已经垒了一些柴，方忆很喜欢木柴整整齐齐地堆在一起的美感。他就兴致勃勃地抱柴去垒。
师父第二天午后才回来，白眉白须，拄着一根藤仗。背着药筐走进山门。看见一个小男孩正在劈柴，法清在旁边指点和护佑。
方思和忙迎上来向师父行礼。
“你来啦，这是你儿子？”师父问。
“是的。我带他来拜见师父。还想请师父收他为徒。”
方思和叫方忆你过来，快拜见师父。
方忆给师父磕了个头。师父打量着他，半日不语。他看一看房檐下垒好的柴，说这柴是你垒的吗？
方忆说是的，是我垒的。法清哥哥让我垒的，他说我垒得好的话就教我劈柴。
师父带方思和进了禅房，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出来时，方忆已将柴全部劈好，正抱着去垒起来。
“这孩子心细，很喜欢秩序和逻辑美，也有空间想象力，别看都是垒柴，他垒得就是比别人好看而且更结实。师父捡起几根方忆劈好的柴，又让法清拿了几根法喜劈的柴。
师父问法清：“你能看出有什么不同吗？”
“小兄弟劈的柴更细匀，而且长短基本一样。”
“可是，师父也不能就此判定昨天的柴是小兄弟垒的，要是方施主垒的呢？”法清问。
师父呵呵一笑。说：“方施主啊，我从小看着他长大，还不了解他，就算一根棍子倒在他面前，他只会跨过去，绝不会动手捡起来。方施主昨天肯定是喝茶晒太阳，赏大好秋山吧。”
方思和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瞧师父说的，我有那么懒吗？
“没有吗？”
“还真有。”方思和大笑。
“你这儿子不一样，心思单纯，质木无文。留下吧，我会尽力教他的。”
方思和陪儿子住了一个星期。第二天，他准备下山。
晚上，方思和和儿子躺在床上，他问方忆：“喜欢这里不？”
“喜欢。”
“那你以后留在这里跟师父学习好不好？”
“爸爸也在吗？”
“爸爸要回去上班，给你挣钱，只有你留下，放假了我和妈妈来看你。”
“可我想爸爸妈妈，我不想一个人在这里。”
“那你就只能回去上学，总之，你大了，不能再呆在家里。”
方忆在黑暗中想了很久，说：“那我就在这里吧，爸爸，你们不会像法喜师兄的爸爸妈妈一样，把我扔在这儿不要了吧。”
方思和一听就哭了，他抱住儿子，半天说不出话。
他想为了你这冤家，我和你妈受了多少罪，不忍的事都忍了，不走的路都走了，心都为你操碎了，你小子居然问我会不会抛弃你。
可是，跟他又能怎样？他只好忍悲含泪，柔声哄他：“傻孩子，放心，不管你在这里还是在家，你是我们唯一的儿子，我们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就是你。怎么可能扔下你不管。”
方忆一听放心了，靠在爸爸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方思和要走了，方忆抱住爸爸不让走，方思和说咱不是说好了吗？听话，别哭了啊。
师父过来，牵住方忆的手，轻轻将他从方思和怀里拉开。
方思和挥泪转身，下山去了，时值深秋，霜染层林，那简直是颜色的海洋，在阳光下，辉煌灿烂，让人悲伤。
方忆眼看着爸爸的身影在转弯处不见了，他伸长脖子看啊看，爸爸又在前面的一个拐弯处出现，回头冲他挥挥手。方忆也使劲摇自己的小手，直到再一次看不见爸爸。
师父拉他回庙里，他边走边擦眼泪。法喜师兄走过来，冲他嘿嘿一笑，他抓住方忆的手，给他手里塞了一个小筐，让方忆跟他去挖土豆。
方忆看看师父，师父说你们先去，我收拾一下就来。
他俩手牵手，朝后山坡地走去，师父看着他俩的背影，含笑不语。
自方忆到了庙里，法喜最高兴了，他终于有了玩伴。两人年岁相当，法喜大方忆两岁，且都生性口拙，说话都不利索，所以相看两不厌，很能玩到一起，他们一起练拳，一起到河里挑水，同吃同睡，除了师父给方忆上文化课，两人形影不离。法喜刚上山时候，师父也曾试过给他教文化课，可怜法喜上课如受罪，师父讲课，他如闻天书，一脸迷惘和痛苦，学了十多节课，一个字也没记住，断断续续学了半年多，就会写两字“法喜”。师父见状，也不再为难他，基本以教他生活技能和习武为主。
教方忆也比教法喜欢轻松不了多少，一个字要反复写，反复记好几天，才能记住，每节课的生字量不能超过两个，多了他就烦燥不安。其实方家本来有大量的藏书，文革时，方老爷子怕被抄走，都偷偷捐给庙里，一车一车，先拉到附近农民家里，元一法师再一筐筐偷偷背回庙里，其中有不少很好的藏本，这些书师父爱若珍宝，轻易密不示人。方忆来后，方思和又送来全套的小学课本和大量儿童读物，师父教他识字、算术，也教一点天文地理、历史知识，进度非常之慢，像开荒一样，一点一点向前推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