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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治鄞干吏

三年飘忽如梦寐,万事感激徒悲歌。

——王安石

第一节?尝试青苗法

鄞县故治即今浙江宁波市所在地。濒临东海,水利资源十分丰富。但由于距离国家的统治中心较远,故比较落后,偏僻荒凉。

经过一个多月水路和旱路的奔波,王安石一家到达了鄞县。县衙的属吏们自有一番迎接的仪式。几天后,王安石令手下把全县的自然情况和社会治安、百姓的生活等作了全面的汇报,心中多少有了一定的底数。

当年孔子的弟子仲弓要出任季氏宰,请问老师刚上任时该如何做,孔子告诉他九个字:“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王安石上任的第一步便是“先有司”。

这天,王安石把全体属吏召集起来,进行他上任以来的第一次训话,有点像现代就职演说。属吏们对这位到任不久的新县令已有一些好感,觉得此人年龄虽不大,但却显得老成持重,待人和蔼可亲,对事不轻易表态。今天把全衙门的官吏役吏都召集起来,莫非有什么重要事情?众人不知新县令要干什么,怀着各种不同的心情来参加会议。有的在下边窃窃私语。

主簿把应该参加会议的人员点一下名,一人不缺。王安石扫视了一遍所有的下级官吏,轻轻咳嗽一下,清清嗓子,语速很慢,非常沉稳地说道:

“众位同僚,自从本官到任以来,得到大家的热烈欢迎和全力支持,使本官很快就熟悉了全县的各种情况,掌握了工作的主动权。本官谢谢大家。今天召集大家到这里,就是要和大家约法三章。这三章是:

“一、我们都是拿朝廷俸禄的人,朝廷俸禄也是取自百姓。百姓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就应该全心全意为供养我们的衣食父母,也就是为本县的百姓服务。除了朝廷规定的赋税之外,任何部门、任何人不准以任何理由再向百姓收纳额外的捐税。我们每一个人除了俸禄之外,不得收取百姓任何钱财和物品,更不准巧立名目,巧取豪夺,有违犯此条者,本官定要按照朝廷律条办理,决不姑息迁就。

“二、各职能部门要各负其责,相互配合,相互支持,不得相互推诿,敷衍搪塞。谁的事谁办,谁的责任谁负。谁出了问题,本官就追究谁的责任。要功过分明,是非分明,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决不含糊。

“三、本县的百姓虽然没发现有逃荒在外的,但我看百姓们的生活普遍还很贫穷。我们要想尽办法使我县百姓的生活尽快地安定起来,富裕起来。各职能部门都要动脑筋,要根据我县的具体情况,想出办法来,为百姓解决一些实际的问题和困难。各主要官吏尤其要如此。限定每一个职能部门在一个月以内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解决本部门遗留问题的方案来。本官是外地人,众位大多是本地的坐地户,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块土地上,更有责任把这块土地建设好,使全县的父老乡亲过上好生活。我可以向大家表个态度,如果三年任满,本县百姓的生活不能有所改善的话,我王安石不用朝廷考绩黜免,自己引咎辞职。”

最后的几句话仿佛是从肺腑中流出来的,说得慷慨激昂,斩钉截铁,掷地有声,颇有感染力。

王安石的话音刚落,全体官吏们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吏激动得说话都有些发颤了:“王县令,您的话中听。我在衙门里干了二十多年,跟过的县令大老爷也有七八位了,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感人肺腑的话。您放心,您让我们怎样干我们就怎样干,决不含糊。”

“是的,王县令,我们一定跟着您好好干一番。”大多数官吏齐声表态。也有几个人默默不语。

回到家中,王安石面有喜色。夫人吴氏见丈夫高兴,就让女仆比往常多烫了几盅酒。饭后,王安石逗儿子王雱玩了一会儿。见儿子天资聪颖,三岁的孩子,却能流利地背诵好几首唐诗了,而且反应机敏,举一反三,模仿力极强。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愉悦感,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生命的无限延续,感到极端的欣慰和快乐。

今天属吏们的态度也令他感到轻松愉快。可以看出,大多数人是支持自己的。只要一个部门或一个地方的主管官吏出以公心,真正想把工作搞好,就会得到绝大多数同人的支持。通过今天这件事,王安石又思考出一个道理,这就是整个社会中,真正的君子是少数人,所谓的君子就是不随同世俗,不庸俗媚世,而有自己的主见。真正的小人也是少数,绝大多数是普通人,即所谓的众人。这些人遇到君子当政则可能成为君子,遇到小人当政则可能成为小人。关键就要看各个阶层、各个部门的当政者是个什么人了。

秋收季节到了。为了不惊扰乡民,王安石没有坐车,更不坐轿,也不带侍从和卫队,只带一个贴身随从和一个主管农事的官吏,三人都换上便装,到各个乡村去视察今年的收成情况和秋收情况。

王安石的运气不错,这一年鄞县是多年不见的大丰收。各地的农民都在紧张地收割庄稼。远远望去,微风吹拂,大片的稻田中出现一道道金黄色的小小的波纹,就像微风徐来时湖面上荡起的一道道涟漪。那种神韵,令王安石心情更加开朗。

巳时已过,将近中午。三人来到一块稻田边。稻田里戳着三码刚刚割下来的水稻。稻田边的稻池埂上,铺着一领蓑衣,蓑衣上躺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伙,脑袋枕在上下相叠的两只手上,脸望着天,嘴里好像在咀嚼着什么,满面愁容。小伙的身边坐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由于风吹日晒,脸成了酱红色,身材有些短粗,非常敦实。他正在低着头用磨刀石磨月牙形的弯镰刀,并没有发现即将走近的三个人。只见他往磨刀石上吐了一口吐沫,再用左手握紧镰刀把,用右手捏紧磨刀石,频率很快地蹭了起来。蹭一小会儿,再用大拇指荡一荡刀刃,看是否磨快了。当他把磨完的一把刀放在一边,想拿另一把刀再磨的时候,一抬头,才发现身边来了三个陌生人。

庄稼人打量了一下站在身边的三个人,没有认出是干什么的。出于礼貌,庄稼人连忙站了起来,问道:“三位客官,这是到哪里去?迷路了吗?”他以为这几个人是来问路的。

“老哥,我们没有什么事,随便出来走一走。看见你在这里割稻子,就过来想跟你聊聊。”王安石笑着说。

“没事?聊聊?你们没事,我可不行。没听说嘛,‘秋忙秋忙,绣女下床’,就连深闺中的闺女都要出来忙活秋收,哪还有工夫闲聊?我们爷俩在吃晌午饭前还得割两码稻子呢!”说完,那庄稼人显出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王安石笑了笑,没有吱声。这时,王安石的随从说话了:“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有礼貌?你知道跟你说话的人是谁吗?”

“是谁干我什么事?除了是新来的县令王大人,我才能好好跟他聊聊。”

“如果我就是新来的王县令,那你就跟我好好聊聊啦?”王安石依旧微笑着说。

“你,你,你真的就是新来的县令王大人?”庄稼人有些瞠目结舌。

“县令还有假的吗?这就是王大人。”随从肯定地说。

“哎呀,这可好了,果真是王大人到了。都怪小人有眼无珠,冒犯王大人了。王大人快请坐!快请坐!”那庄稼人一边说话一边把他坐着的那领折叠着的蓑衣抖搂开铺好,用手拍打拍打上面,还怕不干净,又用衣袖蹭了蹭,打手势请王安石坐。那个小伙也早就听明白了爹爹和这几个人的对话,坐了起来,往边上蹭了蹭身子,倒出一个座位来。庄稼人就坐在了儿子的旁边。

原来,王安石到鄞县三个多月,他的约法三章已产生效果,这就是鄞县今年的苛捐杂税比往年少多了。百姓们也都听说了新县令的勤政廉明,对王安石自然产生一种向往爱慕之情。如果确实做了有益于百姓的事,百姓是不会忘记的。中国的百姓是最讲良心的,也是最有正义感的。从百姓的态度中,王安石受到了鼓舞。

王安石三人和庄稼人父子对面而坐,侃侃而谈。

庄稼人告诉王安石,今年是少见的好年成,可自己一家人还是高兴不起来。因为春天时急于耕种,手头没钱,只好向富户去借。利息很高,一般的都是四分利,只有沾亲带故的才能稍微少一点,但起码也是三分半的利息。尽管这样,还得有人出面担保才能借出来。春天借一百缗,到秋天就要还给人家一百四十缗,再去掉上缴官府的赋税,就剩不下什么了。像今年这样的好年头,过年还能吃上一顿饺子,不用拉什么亏空,可也没有浮钱。他这个儿子今年已经十八岁了,连个提亲的也没有,所以孩子一天到晚总愁眉苦脸的。如果遇上一个稍微歉收的年头,百姓可就苦了。年年借高利贷,这一项就给百姓带来无穷的灾难。

再就是这些年来河流沟渠一直也没有疏浚,河道大部分都淤平了。雨稍大一点就出漕淹庄稼,雨水小一点就旱。这些年来,旱灾把这里的老百姓害苦了。所以庄稼越来越不好种。种地不挣钱,不种地可又怎么办?庄稼人的生活真是不好过啊。如果能把高利贷问题解决一下,再把沟渠疏通治理一下,对老百姓来说,那可真是大恩大德了。

这位农民的话打动了王安石的心,他陷入沉思之中。

王安石在各乡村走了二十多天,对全县各乡村邑镇的风俗民情都有了初步的认识,对高利贷给百姓和农业生产带来的严重灾难有了更清醒的认识。有一些百姓稍微遇到一点天灾人祸,因为借一次债而未能及时还上,就背上沉重的包袱,有的因此卖儿卖女,倾家荡产。王安石为此忧心忡忡。同时,他还实地考察了全县的河流沟渠、山川地貌,掌握了极其宝贵的第一手资料。

回到县衙,王安石找来主管财务的官吏和主管统计的孔目,把本县所能掌握的财政实力搞清楚,再加上朝廷每年用来作为常平仓的经费补贴的预算,两项资金合在一起,单从一个县来看,也算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再把全县每年都需要借高利贷的农户作一个大概的估计,这样就心中有数了。

如果需要借款的农户平均每户按照一百缗数量计算的话,现在县里掌握的这笔钱足以够用。如果县衙以官府的名义向需要借款的百姓放贷,把利息率定在0%,即百姓所说的二分利的话,借款的百姓在利息方面就可以减轻一半的负担,无疑是功德无量的事。

从县衙的角度来看,这样做就把经济搞活了。把朝廷用来准备特大灾荒之年救济百姓的死钱用活了,一年放贷给农民的钱,就可以得到0%的利润。春天时借出去一百万缗,到秋天就可以增收二十万缗,实际上才半年多,这笔收入可是相当可观。只要有了钱,就可以用来做许多应当做也想做可就是没钱做的事情,一盘棋就全走活了。既有利于官府,更有利于百姓,又有利于长远的发展,三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想到这,王安石下决心要实际试行这一利国利民的好措施。为避免出现差错和失误,把好事办好,王安石又会同相关人员进行了详细周密的社会调查,做了周密的安排。

来年春天,王安石以县令的名义正式向全县百姓公布了这一政策条文,并列出细则。在春天庄稼刚刚出苗之时,凡是急需生产资金的农户,向本地的地方官提出申请,由各乡的地方官吏掌握情况,在验明该户所耕种田地的实际情况后,再考虑其所申请数额是否符合实际与其将来的偿还能力等,提出一个初步的意见,然后再报县主管官吏批准。

王安石明确要求,县、乡、村三级官吏一定要齐心协力,共同把青苗贷款这件事办好,首先是解决农民的急需,其次才是县里的创收。又不可使那些游手好闲的无赖之徒借机钻政府的空子,把钱借去干别的营生。好事一定要办好,如果办不好可能就成了坏事。而这又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事,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以借鉴,所以一定要特别慎重。为此,王安石慎之又慎,安排布置得非常周密。

青苗贷款基本上按照计划贷出去了。农民们欢天喜地,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借过利息这样低的钱。心情舒畅,生产积极性很高,而且老天作美,这一年又是鄞县历史上少见的好年头,全县特大丰收。根本不用催促,春天放贷出去的青苗钱连本带息全部收回,县里的财政实力一下子就大了起来,是鄞县历史上从来也没有过的。全县官民皆大欢喜,王安石在百姓中的威信更高了。

其实,王安石在鄞县所实行的青苗贷款有些农业银行的性质,由官府向进行农业生产的农民发放专项的青苗贷款,实际上也就是农业贷款,以解救农民生产中出现的临时性资金不足的燃眉之急,减轻了高利贷对农民的剥削,缓解了两极分化的速度。这是很了不起的一项社会改革的尝试。

这项改革试验的成功,极大地提高了王安石的自信心。王安石并没有因此而满足,他是个勇于进取、永不满足的人。在此基础上,他要为鄞县百姓再干一项功德无量的事业,这就是要动用更大的财力,冒更大的风险,兴修全县的水利工程。结果将会是怎样呢?

第二节?跋山涉水

今年大丰收,全县的形势非常好,王安石心情当然很敞亮。但他并没有盲目乐观,依旧保持清醒的头脑。他知道,今年的大丰收虽然得力于青苗贷款政策的成功实施,因为这极大地调动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但更主要的是年景好,风调雨顺。如果出现大的旱涝灾害,其结果就会是另一种样态。要想不完全取决于上天,那么就必须兴修水利,从根本上解除一般性自然灾害的威胁。这就必须花大气力疏浚整治河流沟渠,进行基本的水利工程建设。

秋收一开始,王安石就带上主管水利的官吏和几名其他下属,到全县各地去进行实地考察,要把河流沟渠的分布情况和现状重新调查清楚,以便从实际情况出发,制订出最有效而又最节省的兴修水利工程的方案。

回到县衙,王安石又请来几位本地在水利方面有经验的老者,共同商量怎样改变本县水利现状,变水害为水利的问题。那几位老者听说想要兴修水利,都异常兴奋,纷纷献计献策。据老者们讲,五代时期,钱氏父子建立吴越国,统治这个地区,一直很重视水利事业,设有专门的官吏,每年都对一些河流沟渠进行疏浚治理,又修建一些储水的水库,河流水道通畅,能够抵御比较大的水旱灾害。本朝以来,就不再设置主管水利的官吏了。几十年来也没有进行过这方面的建设,欠账较多。所以稍有一点水旱之灾,就会大减产。治理河流沟渠,补修一些废旧的水利工程,再修建一些关键性的水利工程,实在是造福全县百姓的大事,也是尽快改变本县生产落后、百姓生活贫苦的一个关键性措施。

听到这些意见,王安石最后下定决心,要改变本县的面貌,首先是要抓紧进行水利建设,从这里打开突破口。既然已下定决心,就要尽快进入实施阶段。于是,王安石责成那位主管官吏和几名有经验的老水利专家组成一个工程设计小组,做出方案和计划。然后动员全县百姓积极参加,每个青壮年都要献出十个义务工。这样,劳动力的问题基本解决,这就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接着,王安石又召来主管财政的官吏及各乡的地方官吏进行商讨,把所需钱物的问题也都落实下来。最后决定,在秋收结束后,马上就在全县展开这项工作。因这是一件大事,动用全县的人力和财力建设一项不能马上就有经济效益的水利工程,是要冒一定风险的。为了稳妥,为了把这种风险降低到最小的程度,王安石给自己的直接上司知州大人呈交了一份请示状,又给再上一级的主管大员——两浙转运使杜杞写了一封长信。信是十月十日写的,开头简明介绍了鄞县水利的过去与现状,说明兴修水利工程的迫切性和重要性。后半部分写道:

某为县于此,幸岁大穰,以为宜乘人之有余,及其暇时,大浚治川渠,使有所潴。可以无不足水之患。而无老壮稚少,亦皆惩旱之数,而幸今之有余力,闻之翕然,皆劝趋之,无敢爱力。夫小人可与乐成,难与虑始。诚有大利,犹将强之,况其所愿欲哉!……故辄具以闻州,州既具以闻执事矣。顾其厝事之详,尚不得彻,辄复条件以闻。唯执事少留聪明,有所未安,教而勿诛。幸甚!

(卷三)

仅从此信就可以看出王安石的一片仁政爱民之心,也可看出他勇于负责的可贵精神,这正是许多执政者所缺少的。也不必等上边的什么批示,王安石就开始全面实行他的兴修鄞县水利的计划了。

一切都已经安排布置下去,县里几名分管此项工作的官吏也分头下去。王安石则坐镇县衙,随时处理各地出现的临时情况,每天都很忙碌。十几天后,工程全面展开,事情反而少了下来。

一切都步入常规之后,在十一月丁丑日(农历初七)这一天,王安石带着两名随行人员,从县衙出发,到各地去亲自督察指导。关于这次督察指导工作所走的路线,王安石写下一篇文章,即《鄞县经游记》,为详细了解王安石,我们还是看一看这篇文章的全文吧。

庆历七年十一月丁丑,余自县出,属民使浚川渠。至万灵乡之左界,宿慈福院。戊寅,升鸡山,观碶工凿石。遂入育王山,宿广利寺。雨不克东。辛巳下灵岩。浮石湫之壑以望海,而谋作斗门于海滨,宿灵岩之旌教院。癸未,至芦江,临决渠之口,转以入于瑞岩之开善院,遂宿。甲申,游天童山,宿景德寺。质明,与其长老瑞新上石望玲珑岩。须猿吟者久之,而还食寺之西堂。遂行至东吴,具舟以西。质明,泊舟堰下,食大梅山之保福寺庄。过五峰,行十里许,复具舟以西。至小溪以夜中。质明,观新渠及洪水湾,还食普宁院。日下昃,如林村。夜未中,至资寿院。质明,戒桃源、清道二乡之民以其事。凡东西十有四乡。乡之民毕以受事。而余遂归云。

(卷三五)

如果没有这篇文章传世,我想无论多么精明的学者恐怕也无法考证王安石这次活动的全部内容了。下面我们就来看一看王安石这次行动的全部过程吧。

丁丑日是初七,他于这一天出发,当天晚上到万灵乡东界的慈福寺住宿。第二天(即戊寅,是初八)登上鸡山,观看检查在那里开山凿石的石匠们干活的情况以及工程进度。于是顺路进育王山,住在广利寺中。接着连续两天下大雨,无法继续向东行进,滞留在寺里。辛巳即十一这一天才继续进行视察工作,下灵岩山,过石湫山谷而眺望大海,设计策划在海滨建造斗门的事宜。当天晚上住在灵岩山下的旌教院里。十三日(癸未)到达芦江,亲临开江引水水渠的端口,检查那里的工程进展情况。顺便进入瑞岩的开善院,住下。次日(十四日,甲申),游天童山,住在景德寺。(十五日)天刚亮时,与那里的僧人瑞新登上石头眺望玲珑岩,聆听猿猴长吟,听了很长时间。回寺中西堂吃饭。然后走到东吴,乘船连夜继续西下,(十六日)天将明时,把船停靠在大堤下,到大梅山的保福寺中去吃早饭。然后,经过五峰,又行十多里,再乘船西行。半夜时到达小溪。(十七日)天亮时,观看检查新修的水渠和洪水湾,然后返回普宁院吃饭。太阳偏西时到达林村,没到半夜时到达资寿院,住下。(十八日)天亮后,又到桃源乡、清道乡两地处理一些事情,对那里的老百姓进行一些劝诫。全县十四个乡的工作都视察处理完,然后才往回返。

从这段记叙中可以知道,王安石在十二天时间里,以视察督导水利工程为主,走了十四个乡的地面,登上山岭,亲自视察了开凿山石的劳作,来到海滨,亲自谋划修建海滨斗门,到达江边,观看水渠的端口。作为一名县令,十多天里,行走几百里坎坷的路途,不避风雨,不辞辛劳,亲自到水利工程的几个关键部位去检查指导,几乎走遍了自己工作范围内的所有乡镇,这种深入基层、勤劳务实的工作作风该是多么难能可贵啊!无论在什么朝代,无论是什么制度,无论是什么国家,这种工作态度永远都是值得提倡的,这种勤恳务实的敬业精神永远都是值得歌颂的。

妻子吴氏知道丈夫回来了,早已安排仆人准备好了晚饭。见丈夫进屋,微笑着嗔怪说:“刚过晌就听说你回来了,怎么才回家来?”“到衙门里看看。”

正在拿着毛笔横涂竖抹学习写字的小儿子王雱见王安石进屋,把笔放下就跑过来,一下子就抱住王安石的大腿,小嘴像连珠炮似的说:“爹,你可回来了。妈妈可想你了,天天念叨你,前天就说你该回来了。这回我不让你走了。”王安石弯腰把这个钟爱的儿子抱了起来,亲了一个嘴,笑着哄他说:“好儿子。”

妻子吴氏大腹便便,又将临盆,王安石即将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如果能够生个女儿该有多好,王安石这样想。

这天晚上,全家人团聚,自有一番天伦之乐。想到两年来自己所干的工作也有了成效,王安石的心情很是舒畅。不料第二天他一升衙办公时,又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

第三节?直言上书论“捕盐”

散衙之后,主簿和县尉立刻到后堂来见王安石,主簿递上一份紧急公文,面露难色地说:“阁下,您先看一看这份公文,看这件事怎么办?”

王安石接过公文一看,从文件头上就可以看出,文件是转运使衙门发出来的。大略浏览一下内容,知道是为了捕盐而发的。原来,鄞县正处沿海,出产海盐。沿海的一些百姓,因没有田地可供耕种,不得不打捞海盐出卖以为生计。一些官办的盐场为了垄断盐业生产,就千方百计制止这些百姓个体生产食盐。可是这些百姓没有生活出路,所以屡禁不绝。

其实,当时所谓的官办盐场,控制在极少数的富商大贾的手里,他们的后面有地方官僚为后台,官商勾结,官靠商行贿而致富,商靠官撑腰而发财。互助互利,沆瀣一气。为保护大盐商和地方官吏的利益,主管此项工作的转运使衙门便发出这个文件。

文件要求各级政府官吏要抓好这件事。为筹集这个专项治理基金,还要求各县官吏和百姓出钱,以便雇人专门到沿海一带去捕生产出卖私盐者。什么样的官吏出多少钱,什么样的人家出多少钱都有明文规定。虽然说是自愿捐献,可不出钱不行。而且还出钱悬赏,有告发私自捞盐卖盐的则给以相当数量的奖赏。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主簿和县尉汇报说,邻县对此事都抓得很紧,各县的牢房爆满,严重超员。新近抓进许多这种罪行的囚犯。也有一些侥幸之徒因为告发他人而成为暴发户。老百姓怨声载道。本县刚刚把布告张贴出去,百姓也是议论纷纷。一些以此为生的人听说风声太紧,有的已逃避到海岛上去了。海岛上一无所有,一些人被逼无奈,只好打劫过往的船只。海上行船也很不安全。主簿和县尉觉得此事很难办,而且和县令阁下的初衷大相径庭,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就来请示王安石。

“你们对这件事是怎么处理的?事情进行到什么程度了?”王安石问。

“我们只是把布告贴了出去,还没有具体去办,钱还没有收,人也没有抓。”

“嗯,那就好,那就好。”王安石一边应答一边沉思着。

“可是——”县尉好像有什么话不太好说。王安石抬头看看县尉,问道:“可是什么?难道有什么为难的吗?”“州里督责甚是急迫,催促文件一个接着一个,已经批评我县办事不力。可我们想如此抓人又与阁下的意思不相合,所以我们一直等着您回来定夺,到底怎么办。”县尉把话都说明白了。

“布告既然已经贴出去了,就算你们没有误事。暂时不要征收这项捐税,更不要抓人。上边的事由我承担,你们只要把治安抓好就行了。马上通知各乡村,不要征收这个专项费用。如果已经征收的,立刻停止,并把已收的返回本人。我县暂时不执行这一文件。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你们就可以回去了。”二人告退。

王安石把那份文件又仔细阅读一遍,再想一想鄞县百姓的具体情况,越想越觉得此事不妥。不但不妥,而且还有很大的危害。但这是由朝廷派到各路的一个职能部门发出来的文件,自己只是小县令,按道理只有执行的份。可想到自己是一县之令,如果执行这个文件,将会给百姓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如果不执行,或者是表面执行而实际上不办,在本县以内还是可以的。但想到这是沿海各地都存在的普遍问题,自己既然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就应当勇于负责,为百姓说几句话。韩愈当年在上《谏迎佛骨表》时,虽然也知道有性命之虞,可他还是冒着杀头的危险拼死上表。那种为天下苍生而奋不顾身的精神实在令人敬佩。“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韩愈的诗句反复出现在王安石的脑海中,他不由自主地感到热血沸腾,立刻命令下人伺候笔墨,展纸挥毫,给转运使孙大人上书。由于情绪激动,文思泉涌,顷刻之间,已过千言。这篇文章题名曰《上运使孙司谏书》,保存在《王文公文集》(卷三)之中,文中写道:

伏见阁下令吏民出钱购人捕盐,窃以为过矣。海旁之盐,虽日杀人而禁之,势不止也。今重诱之使相捕告,则州县之狱必蕃,而民之陷刑者将众。无赖奸人将乘此势,于海旁渔业之地搔动艚户,使不得成其业。艚户失业,则必有合而为盗,贼杀以相仇者,此不可不以为虑也。

鄞于州为大邑,某于此两年。见所谓大户者,其田多不过百亩,少者至不满百亩。百亩之值,为钱百千,其尤良田,乃值二百千而已。大抵数口之家,养生送死,皆自田出。州县百须,又出于其家。方今田桑之家,尤不可时得者,钱也。今责购而不可得,则其间必有鬻田以应责者。夫使良民鬻田以赏无赖告奸之人,非所以为政也。又其间必有捍州县之令而不时出钱者,州县不得不鞭械以督之。鞭械吏民,使之出钱,以应捕盐之购,又非所以为政也。……

今之时,士之在下者浸渍成俗,苟以顺从为得,而上之人,亦往往憎人之言。言有忤己者,辄怒而不听之。故下情不得自言于上,而上不得闻其过,恣所欲为。上可以使下之人自言者惟阁下,其职不得不自言者某也。伏惟留思而幸听之。文书虽已施行,追而改之,若犹愈于遂行而不返也,干犯云云。

这封书信递交出去后,王安石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他觉得自己尽力了,至于最终结果怎样则不必考虑,因那不是自己所能决定的。每个人只能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去尽力完成自己的使命,任何人的权力和能力都是有限的,只不过是有大小之分罢了。他觉得还有余言未尽之感,便又作诗《收盐》一首以抒其情曰:

州家飞符来比栉,海中收盐今复密。穷囚破屋正嗟欷,吏兵操舟去复出。海中孤岛古不毛,岛夷为生今独劳。不煎海水饿死耳,谁肯坐守无亡逃。尔来贼盗往往有,劫杀贾客沉其艘。一民之生重天下,君子忍与争秋毫?

(卷一七)

当然,王安石这封信的最终结果怎样现在已不可详考,但可以体现出王安石勇于负责、实事求是、敢于为百姓直言的可贵精神。他以一个普通县令的身份,居然敢向比自己高许多品级的朝廷大员提出如此尖锐深刻的意见,并要求其追回已发的文件进行改正,等于要求其改正错误,这是何等的胆识和气魄。

“一民之生重天下,君子忍与争秋毫”两句诗表现出王安石的重视民生,一个普通百姓的生活和生命便是天下重大的事情,官府怎么能够忍心与他们争夺分毫的利益呢?仅这两句诗便可以表现出王安石关怀体贴普通百姓的伟大心灵。

王安石所以如此大胆直言,除了他心底无私,对转运使孙司谏比较熟悉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这就是他对当今天子仁宗皇帝也非常信任和忠诚。前文提到过,仁宗虽然贵为天子,少年时却历经不少磨难,熟谙世故,了解下情,故比较开明仁慈,虽不能说从善如流,却也颇能采纳群臣意见。从这年二月由仁宗皇帝亲自下诏而颁发的一个《善救方》来看,就可以知道他是一个仁慈的皇帝。

所谓的《善救方》是仁宗皇帝亲自从福建官吏所上奏章中总结出来的。福建官吏在奏章中说,福建地区监狱中押有许多用蛊毒害人的罪犯,那个地区多有受害者。福州有个叫林士元的医生医术很高明,专门配置出一种药方,对中蛊毒这种病有神奇的疗效,可以把这种小虫全部驱除,使患者康复。奏章的附页中把这个药方也上奏给了皇帝。

所谓的蛊毒是一种对人体有害的小虫子进入人体后所引发的病症,这种小虫是寄生虫,有些坏人便有意把这种虫子掺入他人的食物中来害人。有人因不注意饮食卫生也会患有此病。总之,这种病在当时发病率很高。或许就是后世的血吸虫病。中此毒者小虫在腹中繁衍而无法驱除,痛苦不堪,最后受尽折磨而死。百姓深受其苦。而林士元的这个药方确实有奇效。

仁宗皇帝见到这个药方,想到不仅福建有此病,天下尤其是江南地区多有受此磨难的人,何不让这个药方发挥更大的作用呢?于是,他把这个药方交给太医署,命全体御医在此方基础上再进行研究,使之更加完善,这就形成了这个《善救方》,又因为这个药方是庆历八年(1048)二月颁发的,所以史称《庆历善救方》。患者按照此方抓药,就可以自己救自己,彻底疗治此病。

这个药方还真有效果,确实解除了许多患者的痛苦。鄞县地处江南,地湿水多,患此病的百姓也不少 。因只有县衙门有朝廷颁发的这个药方,一些百姓便到县衙门来抄写。为了方便群众,王安石命将此方分别张贴到各乡去。百姓非常高兴,王安石心中也荡起了阵阵涟漪。

作为天子,日理万机,却能如此关心百姓疾苦,就连疗治常见病、多发病的一个普通药方都能过问并亲自下诏向全国颁发,这确实是难能可贵的。仅此一点,就可看出这是一位仁德的君主。君主有仁德之心,待臣子就会宽容,就是可辅之君。为了让这个药方发挥更大的作用,也使仁宗皇帝的美德流传后世,王安石决定,在县衙门口立一块碑,把《庆历善救方》书写刻石,以方便群众随时抄写。

碑文完成之后,王安石满含深情地为此事写了一篇文章,即《善救方后序》:

孟子曰: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臣某伏读《善救方》而窃叹曰:“此可谓不忍人之政矣。”夫君者,制命者也。推命而致之民者,臣也。君臣皆不失职,而天下受其治。方今之时,可谓有君矣。生养之德,通乎四海,至于蛮夷荒忽。不救之病,皆思有以救而存之。而臣等虽贱,受命治民。不推陛下之恩泽而致之民,则空得罪于天下而无所辞诛。仅以刻石树之县门外左,令观赴者自得而不求有司云。皇祐元年二月二十八日序。

(卷三六)

文章简明扼要,在赞美圣上的同时,也表现了臣子的赤诚之心。

“方今之时,可谓有君矣。”是很重要的一句话。如果我们把王安石的这句话和中唐时期韩愈上《天旱人饥状》中“有君无臣”的说法来参照,则可以知道王安石实际上是对执政大臣的委婉批评。

第四节?意外的收获

皇祐元年(1049)夏日,鄞县境内又是一派丰收景象。由于水利工程发挥了作用,这一年虽然遭遇较重的旱灾,但夏收依旧是个好收成。

王安石到此任县令已将近三年。他从本县的实际情况出发,勤恳务实,为百姓办了两件大事,这就是青苗贷款和兴修水利,都取得了极大的成功。百姓再也不受高利贷者的重利盘剥,水利工程已发挥其调节旱涝的功能。人心大顺,境内一片太平繁荣的景象。

人们只有有了最基本的生活保障,只有丰衣足食,才可以谈文化道德教育。王安石本来是名饱学之士,稍有时间就手不释卷,刻苦读书。他最喜欢唐诗,在唐诗中他又最喜欢杜甫的诗。他的这种癖好,鄞县的官吏和百姓都知道,也正因如此,他才有个绝对意外的收获。

一天午后,王安石正在内宅后园的一个凉棚下休息看书,忽然门人来报,说有人求见,来者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王安石从来就非常尊敬长者,吩咐赶快请到书房相见。

来者衣冠整齐朴素,右手中拿着一个蓝色的丝绸包袱。因是在书房中相见,自然不必行跪拜大礼,只是深深一鞠躬,作了一揖。王安石并不认识此人,但见老人眉清目朗,气度不俗,立生敬重之情,连忙离座起身,还了一揖,道:“请问老人家是哪里人氏,前来求见本官,不知有何见教?”

“小人姓严,本县人氏。祖籍长安,五代战乱时避难来到此地。据先人讲,小人家族也是书香门第,只是家道衰落,近几代没有读大书的人了。但小人家中一直秘藏这个书籍,是手写本,代代相传,一直传到小人手里。虽然小人识字不多,但也知道是稀世之宝。家父临终时一再嘱咐,说是先祖有言,这是我们家世代相传的宝贝,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也不要失落此宝。我们家族虽然几经战乱,又迭逢灾难,但此宝一直完好无损。”严老头一边说一边打开他那个包得规规矩矩、叠得方方正正的小布包。因用丝绸彩绳绑着,所以要小心翼翼地把绳扣解开。老头的手多少还有点颤抖,故速度很慢。

王安石不知道小包里包的究竟是什么宝贝,微皱眉头看着。蓝布包打开后,里边是个白绸子的包。再打开,里边是一层蜡纸的包,这是防水防潮的。蜡纸包打开,里边还有几层宣纸,最后才露出一本很旧的书卷来。

“如此珍贵,这是一本什么书?”王安石有些诧异地问。

“听先人说,是唐人的诗作。我父亲临终时告诉我说可能是杜甫的。他也是听我祖父说的。但到底是不是也不敢确定,说如果不遇大贤人,此书卷万万不可出献。此书从不示人,我听说王县令是大学者,而且还特别喜欢杜甫的诗,一定能够鉴别这究竟是不是杜甫的诗,我才特意拿来请大人品鉴。请王大人过目。”

“噢。”王安石一边疑惑地应答着一边把那本非常陈旧的书卷接过来仔细观瞧。只见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手抄本,是用加料宣纸写成的,全是一笔不苟的非常工整的蝇头小楷,字迹清秀遒劲,力透纸背,功夫极深。可能是为了便于永久保存,没有用布绳穿结,而是用纸捻的绳装订而成。虽然经过多层包裹,可看得出来,那一定是二百多年前的古董,可以说是文物了。

翻到第一页,王安石看第一首诗,只见诗的题目是《洗兵马》,下面还有四个小字“收京后作”。王安石对杜甫的诗非常熟悉,虽然不能全部背诵,但所有的诗篇和诗句一眼就能看出来。可却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个题目,他心中一疑,“这是杜甫的诗吗?我怎么从来也没见过?”他如饥似渴地读正文的内容。见写道:

中兴诸将收山东,捷书夜报清昼同。河广传闻一苇过,胡危命在破竹中。只残邺城不日得,独任朔方无限功。……隐士休歌紫芝曲,词人解撰清河颂。田家望望惜雨干,布谷处处催春种。淇上健儿归莫懒,城南思妇愁多梦。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

(《杜诗镜铨》卷五)

“好诗!好诗!非杜工部写不出如此精美的诗篇。一定是杜工部的。一定是杜工部的。”王安石兴奋得有些失态。

严老头见状,似乎受了感染,也跟着兴奋,随后露出激动的神情,问道:“听王大人的语气,这本书卷确实是杜甫的啦?真是个宝贝?”

王安石没有马上回答,又看了几首诗,更加兴奋而确定地说:

“是的。真是杜甫的诗作,真是个宝贝。不知老人家是否可以借给我抄写一遍?”王安石用渴望的眼神望着严老头,带着乞求的语气。

“王大人既然如此喜欢,小人就奉送给大人。”

“那可使不得!使不得!君子不夺人之爱。如此家传的宝贝,我怎么能要呢?”

经过一番推让,严老头坚决要把此书卷奉送给王安石,并说这是他父亲的遗愿,这样也是给这本宝贝书卷找到了真正的主人。王安石要出钱买,严老头坚决不收钱,说这样做反而害了他,仿佛他是图钱而出卖了祖传之宝。王安石见状,只好留下,事后派人给严家送去一千缗钱,心情这才安定一些。

自从得到这本书卷后,王安石爱不释手,一口气通读了一遍。他怀着极其崇敬的心情再度端详自己珍藏的杜甫画像,一种钦佩、仰慕、敬重的心情油然而生,他写《杜甫画像》一诗来抒发对这位千古难有的诗圣的感情:

吾观少陵诗,谓与元气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浩荡八极中,生物岂不稠。丑妍巨细千万殊,竟莫见以何雕锼。惜哉命之穷,颠倒不见收。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后,攘攘盗贼森戈矛。吟哦当此时,不废朝廷忧。常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寒飕飕。伤屯悼屈止一身,嗟时之人我所羞。所以见公像,再拜涕泗流。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

(卷一三)

他高度赞美杜甫无时无刻不在忧国忧民的高尚品质,而对那些“伤屯悼屈止一身”的人表示鄙视。他认为,像杜甫这样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热爱国家、关心民生疾苦的人自古以来是很少见的,他真希望杜甫能够再生,从地下走出来,他要和杜甫交个知心朋友。

精神产品的寿命很长,高质量的精神产品寿命更长,而精神产品中的精华更如同日月星辰般永照寰宇,光耀万代,成为后人永远享受不尽的精神财富,将永不磨灭。因为高质量的精神产品的生产者一定是旷代稀出的杰出人物,他们把自己的全部心血和灵魂熔铸在自己的作品中,使其高尚的灵魂找到了最完美的表现形式,二者水乳交融,密不可分。当后人欣赏这种精神产品的时候,便可透过形式感受到古人的灵魂,可以和古人对话。韩愈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李白云“屈平辞赋悬日月”,说的都是这个道理。

自从得到这本诗集,一有闲暇,王安石就阅读欣赏新近才看到的这些诗篇,为之编定次序。两年后,也就是皇祐四年(105)的五月,王安石把这些诗编成《老杜诗后集》,使其与已经在民间流传的杜甫诗集并行,并为之作序:

予考古之诗,尤爱杜甫氏作者。其辞所从出,一莫知穷极,而病未能学也。世所传已多,计尚有遗落,思得其完而观之。然每一篇出,自然人知非人之所能为,而为之者惟其甫也,辄能辨之。予之令鄞,有客授予古之诗世所不传者二百余篇。观之,予知非人之所能为,而为之者实甫也,其文与意之著也。然甫之诗其完见于今者,自予得之。世之学者至乎甫,而后为诗不能至,要之不知诗焉尔。呜呼!诗其难惟有甫哉?自《洗兵马》下序而次之,以示知甫者,且用自发焉。皇祐壬辰五月日,临川王某序。

(卷三六)

据此可以知道,正是由于王安石的编集刊印,才使杜甫这二百多首诗得以传世。假设没有王安石,老杜的这些诗或许早已同荒烟蔓草般湮没无闻了。仅此一点,王安石对中国文化史就有相当大的贡献。

第五节?省兵非所先

王安石在鄞县将近三年。在这段时间里,朝廷内外也发生了一些变故。自从庆历元年(1041)对西夏用兵以来,军队数量急剧增加,军费增长尤快,本来已经捉襟见肘的朝廷财政更加困难。庆历间(1041—1048)军队数量已达一百二十五万九千人,光是朝廷禁军就多达八十二万六千人。

战争规模虽然不算太大,但由于朝廷经济本来就很困难,这突然增长的战争经费无疑等于雪上加霜,朝廷更加困难,就不得不增加百姓的负担,向百姓尤其是最底层的农民转嫁危机。转嫁危机的具体做法除增加赋税外就是大量增加徭役。当时的徭役名目繁多,没完没了,层层加码,百姓深受其害。农民的负担本来就很沉重,这下更苦了。为了说明问题,我们还是看一看当时的大臣们是怎样说的吧。

仁宗皇祐年间(1049—105),大臣韩琦上疏专门论述“里正”、“衙前”等徭役给百姓带来的深重灾难。这是两种交纳捐税和分派徭役的标准。当时分派徭役,除按照不同的门户及家庭人口的不同组成,在派出劳动力方面有所区别外,不同经济收入的人家在交纳徭役费的方面有更大的区别。这样,各级政府就要把自己管辖内的百姓划分成“一等户”、“二等户”什么的。当时根据土地和财产的占有情况将乡村的百姓分为五等户。一等户是大富豪、大地主,在当地财大势大。二等户属于小地主和富农,是比较富足的家庭。三等户、四等户属于自耕农,勉强维持生活。五等户则是困难户,基本靠租佃田地生活。

不同等级的户所交纳的捐税差额相当大。所以,百姓都怕自己被划定为“一等户”,于是才出现逼迫守寡的母亲改嫁,兄弟分家,有的甚至干脆把田地白白送给别人来减少自家财产等这些怪现象。还有人为了逃避“二丁抽一”的苦差,宁可忍痛自杀。因为按照当时的规定,一家中有两个成年男子即二丁的话,就要有一个去当兵或者是去服极其艰苦的徭役。这样,一些中小富户反而不如穷人,而穷人也不敢发家致富。

那么,当时的所谓富户又是什么情况呢?后来司马光也有专门奏章谈这个问题,后文在“免役法”部分还要详细交代。

当人们实在生活不下去的时候,就是要发生社会动荡的时候。许多走投无路的百姓为了求取生存,便走上了反抗的道路。从庆历三年(104)起,就不断有百姓造反。五月,沂州(今山东临沂)军卒王伦率百余人杀死沂州巡检使朱进,占领州城举旗造反。造反军队穿黄衣,立年号,设置官职,攻占山东、江苏许多州县,声势很大。两个月后战败,王伦也死在采石矶。同年起事造反的还有郭邈山、张海等人,他们活动在当时的商州(今陕西商县)一带,在年末失败。

时隔不到三年,在庆历七年(1047)冬天,放羊娃出身而当上小校即下级军官的涿州(今河北涿州)人王则利用人们的迷信心理,秘密发展弥勒教徒。原来,他在卖给人家为奴离家的时候,他的母亲为了在日后能找到这个苦命的儿子,在头一天晚上,偷偷地在王则背上刺了一个“福”字作为标记,以便在将来能找到并确认儿子。于是,在王则的后背就有一个“福”字。当时在弥勒教徒中秘密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福”字隐起之时,就是弥勒佛转世之日。这个说法或许就是王则编造的,谁的身上有个隐隐约约的“福”字,那么这个人就是弥勒佛转生的。

王则后背的字是他小时候刺的,如今已长大成人,字迹自然不怎么清楚了。但依然可以辨认出那是个“福”字,只是不太清楚,模模糊糊,隐隐约约。不过这正好符合传说中的情况。他又是下级军官,他属下的士兵当然能看到他后背的字迹,于是便传说他就是弥勒佛转生。他便以此为号召,密谋起兵。在冬季的一天,起兵占领了恩州(今河北清河西北)州城,建立国号为“安阳”,当上了自封的皇帝。第二年春天,兵败城破被杀。起兵前后共六十六天。

社会动荡不安,百姓困苦不堪,内忧外患重重。好在当时西夏国小,也有些经受不了连年战争的消耗,主动向宋朝讲和。对外战争暂时停止了,这等于给朝廷提供了一个短暂的调整休息的机会。暂时的休战状态使本来就有厌战情绪的一些大臣产生了麻痹大意的思想。

八月,朝廷以文彦博为昭文馆大学士,以庞籍为枢密使。二人共同提出,朝廷在陕西的军队太多,开支太大,造成朝廷和百姓都很困苦拮据。现在已经休战,应当裁减军队,减少军费开支。仁宗犹豫不决,后来文彦博以死担保,仁宗才下了决心。于是陕西河北诸路裁减淘汰老弱军兵共六万人。朝中群臣多数赞成此举,这个做法对于缓解一下当时的经济困难和尖锐的阶级矛盾确实是有作用的。

王安石听到这个消息,不免有一些担心,他有他的看法。为此,他创作一首《省兵》诗,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诗曰:

有客语省兵,省兵非所先。方今将不择,独以兵乘边。前攻已破散,后距方完坚。以众亢彼寡,虽危犹幸全。将既非其才,议又不得专。兵少败孰继,胡来饮秦川。万一虽不尔,省兵当何缘。骄惰习已久,去归岂能田。不田也不桑,衣食犹兵然。省兵岂无时,施置有后前。王功所由起,古有七月篇。百官勤俭慈,劳者已息肩。游民慕草野,岁熟不在天。择将付以职,省兵果有年。

(卷一七)

王安石的见解确实非常深刻,他认为:裁减军队不是当务之急。如今朝廷对于将帅选择不精,而且又受监军的掣肘,没有实际的指挥权。能够守住边关,主要就是靠兵多。前边打了败仗,后边还有坚固的防线。如果兵少,一旦打了败仗,敌人即将深入腹地,到秦川来饮战马。而且这些兵骄横懒惰已久,即使遣散还乡又怎能种地耕田。其结果虽然不是兵,但还和兵一样。而要裁减军队,应当先发展农业生产,培养百官勤政俭朴、仁慈爱民的好品质,选择好将帅,到那时自然就可以减少军兵的数量了。

王安石的这篇诗,后来曾遭到一些人的批评。平心而论,王安石是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又担心这样做会有隐患。而这次省兵也只不过能稍微缓解一下社会矛盾而已,只是个临时性的措施。

不久,到了岁末。王安石到鄞县任职的时间已满,他要按照惯例回京师听从朝廷重新任职。即将要离开这个令自己留恋的地方,他心情非常复杂。这里的山山水水,都留下他的足迹,这里的官吏和百姓,曾给他的工作以很大的支持,使他受到极大的鼓舞。这里,是他独立从政的开端,是他开始进行社会改革实践的第一个地方。这三年时间里,他领悟到许多道理,更加坚定了他的自信心。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留恋,这里的官吏百姓对他也非常留恋。他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与自己密切合作的下属和那些勤劳可敬的百姓。

次日即将离开这里,何时再来很难预料。晚饭后,王安石跟夫人说到衙门里再处理点事,可能稍微晚点回来。吴夫人非常理解自己丈夫的脾气秉性,只嘱咐了一句:“别太晚了。”

出了家门,王安石一个人也不带,自己划一条小船顺着县衙边的一条河流而下,拐弯出城来到一小山下,把船停好,将缆绳拴在一棵树桩上,徒步走到寺庙崇法院西北小山前面一个比较平坦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坟包,上面长满了荒草,周围有几堆灌木丛。小小坟包前面立着一块小石碑。

月光朦胧,王安石站在坟前,他没有烧纸,也没有带冥钱来,什么都没有带,只带来一颗慈父的心。他默默站在坟前,一个机灵聪明的女孩形象出现在他的脑海:一周岁多的大女儿非常乖巧聪明,他只要一回家,就张开两臂向他跑来,一边喊着:“爹——爹——”一边响起银铃般的笑声飞向他的怀抱。女儿绝顶聪明,特别会哄人,是王安石的开心果。无论多么繁忙和闹心,回家抱一会儿这个女儿便会立刻心情开朗。这个女儿是王安石的长女,是他刚到鄞县当县令不久出生的。但一周岁两个月的时候,这个宝贝女儿却染上传染病不治身亡。吴夫人痛哭一场,王安石非常伤心,按照当时当地的风俗,用一个大的陶罐将其埋葬在这里。王安石还写下简短的墓志铭来纪念这位夭折的心肝宝贝。

王安石的两眼含着泪水,摩挲一会儿那块不高的石碑,石碑上的文字他不用看也记得清清楚楚:“鄞女者,知鄞县事临川王某之女子也。庆历七年四月壬戌前日出而生,明年六月辛巳后日入而死,壬午日出葬崇法院之西北。吾女生,惠异甚,吾固疑其成之难也,噫。”①[①《鄞女墓志铭》。

]

“吾女生,惠异甚,吾固疑其成之难也,噫。”“惠异甚”三个字出自王安石的笔下,可以想象这是多么聪明智慧的孩子。最后的“噫”字抒发了强烈的感叹和伤心。

夜色朦胧,月光暗淡,王安石想到自己明天即将离开鄞县,就很难再来看看女儿的坟墓了,这么一个小小的亡灵独自在这荒凉的地方,该多么孤独可怜。想到这里,潸然落泪。心中吟成一首七绝曰:“行年三十已衰翁,满眼忧伤只自攻。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题目就叫《别鄞女》吧!

每当读这篇简短的《鄞女墓志铭》和《别鄞女》诗的时候,我内心都堵得慌。王安石写作这篇诗文的情况和心情与韩愈写作《女挐圹铭》以及李商隐写作《祭小侄女寄寄文》有相似之处,这三篇撕心裂肺的文字同样有穿透人心的魔力,感染着千秋万代父亲的心灵。尽管三位文学大师的女儿在死亡方面各自情况不同,但父女之间的天伦深情则是完全一致的。呜呼哀哉,“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但那是江淹笔下活人的分别,而这里是死别,那不是更加黯然销魂嘛!

王安石全家乘坐着两辆马车沿着官路向西北方向行进。随着车后扬起的尘土,鄞县越来越远了。几天后,他们全家来到越州(今浙江绍兴)。越州在当时也算是比较繁华的一个城市,王安石在这里做短暂的停留,也顺便带妻子吴氏和儿子王雱游览一下此处的山光水色。当他登上越州城楼的时候,向东望去,只见遥远的远方一片渺茫,鄞县早已无踪无影了,再回头东望也是枉然。他无限感慨,吟成一诗道:

登越州城楼

越山长青水长白,越人长家山水国。可怜客子无定宅,一梦三年今复北。浮云缥缈抱城楼,东望不见空回头。人间未有归耕处,早晚重来此地游。

(卷二○)

数年后,王安石还念念不忘鄞县的这段生活和从政的经历,依然怀念鄞县的山山水水,又作《忆鄞县东吴太白山水》一诗道:

孤城回首距几何,忆得好处长经过。最思东山湖树霭,更忆山春秋水波。三年飘忽如梦寐,万事感激徒悲歌。应须饮酒不复道,今夜江头明月多。

(卷一六)(未完待续)

政坛大风:王安石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是一本情节与文笔俱佳的轻小说小说,哔嘀阁转载收集政坛大风:王安石传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