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玲对表哥的故事不感兴趣，但出于礼貌从不把此种心理形诸于sè。可梓涓对于柯文的故事似乎百听不厌，这是因为在她慈祥的心中有大半出于对自己已故一家的殄念。彦玲谙知妈妈的心，她又何尝不思念已故外祖父母呢？她看出在自己众多男友中，妈妈较喜欢吴峰。她也看出，表哥讨厌吴峰。爸爸呢，似乎对此不大关心。彦玲明知南方大戏院一事有蹊跷，有又怎样？谁知道明天将发生什么？那就顺乎自然吧，顾不上那么多。她压根不相信吴峰会摒弃卫萍来俯就自己。时间也过的真快，转眼三个月过去，终不见萍萍怎样，吴峰倒也一rì勤于一rì地对自己献殷勤。管他呢，谁来都欢迎。当然啦，假如真是能够和他的话……
今天又是星期六，再过一会，院子里“呜”的一声就响。虽然这一声还并不意味什么，可她期望听到。晚饭以后全家都到客厅了，这是商定好的，吴峰今晚来家玩。因为几个月里吴峰还没有正式跟全家见面。六半，外边传来一声汽车的低音喇叭。彦玲眉毛一扬，飞了出去。一会，伴着吴峰潇潇洒洒上楼。她把茶杯都斟了，先献客人，后是父母、表哥，最后自己捏定一杯坐下。丁炯跟吴峰互敬香烟、烟。吴峰又把目光投到肖像上，他的无言，实际就是提问。
“我本当把它们取下，”丁炯把烟叼在嘴角，摘下眼镜，揉了揉两个眼睛，复又戴上。捏住烟，深深吸了一口，吞下肚去。而后向上一喷，竟喷出了一个又一个圆圆的烟圈，扶摇直上。他此举，其实是暗暗观测吴峰对此事的反应。
“挂着不是很好吗？”吴峰觉察他有些自负。
“过时了，”他做作地将头一仰，又喷出一个烟圈。吴峰也看出他的一意思，却不露声sè。
“rì心学可并不过时。”他望丁炯。
丁炯略一仰头：“梓涓告诉我你提了个问题，他答不出。”丁炯矍铄地一笑，“许多人只懂得玛丽·居里是‘镭的母亲’，得过诺贝尔物理奖。至多也还知道她又是化学家，基于对各种新元素的特xìng方面的贡献而又得诺贝尔化学奖。”他望着居里夫人的肖像，“钋的命名是为了纪念她的祖国，这也尽人皆知。可是，能有多少人知道她一揽子把家庭生活、科学事业、母亲职责都担在肩？又有多少人知道她是既有坚强意志之女xìng，又有深厚感情的母亲？至于哥白尼，因为他敢于拿科学向神宣战，使这jīng神风靡世界，所以我举他的旗。”他不无诙谐地笑笑，“他们虽不参与党派，但他们热爱祖国，足令我敬佩。”
他这番话使吴峰扭转了刚才对他的一些看法。老化学家有此胸怀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什么原因使他在科学的奋进中偃旗息鼓。吴峰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望他。
“爸爸常自诩居里夫人的高足，”女儿笑笑。
丁炯哈哈大笑：“阿玲常借此攻击我。不过，十七世纪是个神权时代，他们烧死布鲁诺，把伽俐略打入冷宫。可是，一切权威包括‘神’本身最后都要服膺真理。”他不容别人有插话机会，“我曾有幸到过居里夫人的故乡。那是1934年的事情了，那样的rì子我永远不会忘记。当初居里夫妇也曾倾向于某种未知的以太放shè概念，到后来卢瑟福揭示出放shè之谜，才从物理学家变成了化学家。”丁炯三句话不离本行，却道出了心音。“哥白尼有一句话，‘人的天职在勇于探索真理’，我不敢自已能够这样，但他的话给过我勇气。”
“许多人都凭着这勇气勇往直前。‘社会犹如一条船，每个人都要有掌舵的准备’。”吴峰顺着丁炯的话。
丁炯顺便搬出过去的事进炫耀：“青年时代我曾周游列国，不想一晃几十年……还在洪堡大学时才惬意呢！假期里我到过音乐之都维也纳，也曾在美丽的莱茵河畔遨游。在那里，每一天的清晨我都要去读一遍海涅的《罗累菜》。在巴黎，我曾在拉雪兹神父公墓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墓前吊唁，这位批判现实主义之父给人类留下了一部法国社会历史巨著，也留下一大笔债务。回首往事，是一种幸福。从柏林到华沙，从英伦三岛到伯尼尔，都遍及我的足迹。”到这里，他忽然一声长叹，面sè霎时yīn沉。“俱往矣！流水年长，岁月无情。前半生我走遍五洲四海，后半世坐井观天，纵有抱负，亦唯有望洋兴叹罢！”
“爸爸，人但无念，就一切都完呢。”
“阿玲的话何尝不是？”吴峰，“晚辈都指望前辈继续发奋，在未来里创奇迹，为人楷模。”
“未来……未来并不存在。”丁炯摇头。
“虽未来无法预见，但每个人都能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去为人类创造一个的未来。”吴峰望他，真挚地。
丁炯熄灭了手中的烟。吴峰的话令他神思。可当他念及平生的不幸，便现出一丝苦笑，无可奈何地摇头。在这一番长谈中，只有任柯文始终板着面孔，不吭不笑。他面前的烟灰缸里，积满了烟蒂。
彦玲是一位攻于心计的女xìng。她生活中虽然因了自己的出身而至今才还在爱河边徜徉徘徊，可她谙知並未因此就没有了追求自己的人。只她外柔内刚，不论怎样的处境也决不苟且，从不降低对人生对美好的追求。她幻想有一个美丽的未来，幻想脚下的路铺满鲜花；她更知道这样的梦于自己来决不可圆，这是不以人的意志可转移的，只要还在这样的国度，这样的处境。过多的失却，过多的梦幻之破灭，她养就了适应生活的潜力，不怨天尤人不惆怅不公，唯每rì抓紧欢愉，自得其乐，不与谁攀比，知足于家庭的喜悦并随时作好就会突如其来变故的心理准备。她也更爱自己的父母，热烈投入生活，深悟平安即幸福的哲理。并在此颠扑不破的规律中，悄悄添进去一追求，才因了这，她欣然接受此位上校抛来的绣球。与此同时，她也还在心间轻轻划上了一线，想来令人遗憾的jǐng戒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