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武今天起的很早，心不静，太极拳也懒得打，不停地在院子里转圈，当年的时光，直逼到自己眼前。
年后小春，新粮接不上，财主们又开始将囤粮高价籴谷米。为活命许多人下河跑滩，进煤窑，推车挑担子出蛮力。有些人只好卖青苗，抵坡押水田。农村的生活越来越艰难，人心思动。那是八月份的事，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
省里来的特派员传达省委决定要求县委组织各乡农民再一次举行暴动，消灭各乡镇民防团、清乡队，攻占平江县城。
“我们要暴动了！”县里派来负责我们乡组织暴动的总指挥大声说：“穷苦的农民兄弟们，你们为啥子穷？因为头上有土豪劣绅，因为有官府给他们撑腰，因为他们有军队，有枪杆子！你们有啥子？你们一无所有。一年到头，做牛做马，落下啥子？种田的，咽糟糠；盖房的，住草房；织布的，没衣穿；砍柴的，冻路旁。这合理吗？不合理！这几千年的规矩该改改了，靠啥子改？靠农民兄弟团结起来，自己救自己。怎么救？天下没有白吃的宴席，只有用武力，推翻这个黑暗的世界，一切权力归农会。大家才能不受任何人的压迫和剥削，过上好日子！”
这个总指挥年纪很轻，有点瘦弱。脸色发白，一头浓发中分两边，一说话就激动，脸色发红，声音尖亢。一身长衫，显然是个有学问的。
“我们这次暴动的目标是啥子？打土豪，分田地，就是要实行耕者有其田。不纳税，不完粮，不送租，稻谷谁种谁收！”
“好！”参加会议的西乡四十多个村农协会骨干齐声叫好。
“这次的行动方案是各乡农会同时发动，扫清各乡的民防团，然后分四路会攻平江县城。现在需要各乡农民赤卫队下去发动各村农民，准备武器，调查清楚土豪劣绅的情况，准备好攻击方案，到时同时发动。”
“那么多人搞几天，吃的怎么办？”西乡的老陈问。
“不是搞几天，而是搞几个月，几年。直到全省、全国的反动派都消灭，全省、全国都**了，才行。才算革命成功了。至于吃饭，到时组织大家到镇上或县城大户吃排家饭。”
“正是春耕，搞那么长时间，地里庄稼都荒了。”
“嗨，还想着庄稼？”总指挥眼睛盯着老陈，眉头拧了起来。
“我们应该想怎么干好革命，做一个革命家，一个职业革命家。去争取全国的胜利！怎么还盯着那一亩三分田？”
他摆摆手，显然不希望人再打断他的思路。
“革命的高潮已经到来，我们要抓紧这个有利时机，夺取革命的胜利！我们前次的失利，一是因为蒋介石的叛变，二是因为我们自己的右倾软弱。巴黎公社失败的教训是啥子？就是因为心太软。没有用革命的暴力对付反革命的暴力！一句话就是杀得太少，让他们有机会翻过身来杀我们。马克思告诉我们……”
他后面的话我们就听不大懂了。什么理论……恩格斯……法国，德国，苏俄，苏维埃……**……列宁，托洛斯基……布尔什维克……革命的三段论……总之一句话，书上告诉我们，不要心太软！
会议是在上溪口易麻子家进行，夜凉如水，满天繁星。大家的心里犹如装了一盆火。散会后，在回村的路上，刘三哥的话特别多。
“啥子是右倾？”刘三哥问。
“不晓得。好像是往右面倒。”哥哥说。
“右面倒？右面是那面？”
“不晓得，右手那面吧？”
“那要是转过身，这边不又成右面了？”
“那是……好像……说不清。”
“啥子是苏啥子埃？布……克？”刘三哥又问。
“不晓得。你问那么多干啥子？”
“你在广州听过讲，也不晓得？”
“我怎么知道他讲的是啥子？反正对我们有好处，跟着干就是了。”
“我只是不明白，读书人咋那么多的道道，啥子事都能说得出个子丑寅卯，究出个理……啥子？”
“理论。”
“对，理论是啥子？”
“不晓得。”
“他讲话天一句，地一句。讲的人都飘起来了。”
“哈哈哈。”我和哥哥笑起来。
“莫笑啊，我说的是实话。这有啥子好笑的？”刘三哥也笑了，又说：“他讲话听得文绉绉的。动不动又你们，我们，分得那样清。”
“他是读书人嘛。”
“是啊，他讲话有时能钻到你的心里，痒痒的无处不舒坦，有时又隔山打牛，不贴心。他往那一站，你就无法跟他论兄道弟。”
“哈哈哈，你想哪样啊？”哥哥大笑道。
“人倒是个好人。”刘三哥也笑了，“我只知道兄弟贴心，黄土成金！”
“那倒是。”
第二天，我们为先打哪儿吵了起来。
“我不同意，我们应先打高家围子，然后南溪镇，然后打向平江县城。”刘三哥怒气冲冲地对哥哥说。
“围子先不打，我们应按总指挥的要求，打下南溪镇，立即向平江县城进发。打下县城后，围子就好打了。”哥哥说。
“你为啥子不愿打围子？”
“现在我们力量不够。”
“那来那么多的忌讳，不是我们力量不够，而是你不想打，因为你也姓高！”
“胡说，一件正事，说说就放出屁来了。围子里现在有二十几条硬枪火。光靠我们南溪镇赤卫队四把汉阳造，十几个鸟铳，三个猪崽炮，怎么可能打下围子。”哥哥脸红筋涨。
“那南溪镇就好打？”刘三哥也涨紫了面皮，眼睛瞪得滚圆。
“南溪镇没有那么高的围墙，平坝子上，我们人多，四面围起一冲，黄四爷的民防团二十几条枪肯定顾头顾不了腚。我们缴了他们的枪，从平江县城回来，再打围子就好办了。”
“我们现在人也不少，到时少说也有上千人，我就不相信打不下围子。”
“上千人拿的尽是梭镖。我们要暴动的消息都已传得到处都是，围子里一天大门紧闭，上面架着枪，怎么打？你疯魔了不成！”
“我疯魔？你也是黄泥巴脚杆，凭啥子给老子装正神。我就不信那个邪！”
哥哥和刘三哥谁也说服不了谁。他们两个像要斗架的公鸡互相怒目而视。几个人都上来劝架。
刘三哥急躁成性，遇事生风，一踩九头翘。那张被风雨弄得黑黄的脸，总是紧绷着，眼睛里总有一片阴沉的乌云，好像随时都会有闪电发生。他高兴的时候笑容里也留着阴郁的影子，我们知道他心里压着块石头：他母亲被烧死，父亲死在县牢里。但他那副阴沉的模样时不时使大家的心里都不舒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