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宿舍也争论不休。“我看到的一篇文章不这样认为，”靠门睡的马祺祥说：“它说中国现在的社会变革根本不需要阶级斗争，在中国搞阶级斗争实际上是搞‘**’，把国家搞乱了。内乱迭起，就会引起外国列强的一致共管，八国联军瓜分中国之祸又将临头。中国积弱不振的根本原因是国民缺乏国家自尊心，只有教育救国，振兴实业，才能内乱平定，国防充实，到时国家强盛了再复国权。外国列强自会平等待我……”
“内乱会造成外国入侵共管，这口气倒不像中国人自己的口气。”高道成愤愤不平地说：“两次鸦片战争是因为我们国家内乱才引来英国入侵？屁话，那时哪有什么内乱？英国完全是为了殖民扩张，输出鸦片才侵略我国。庚子年闹义和拳，那也是外国列强欺负到家了才造成民间造反。没有因，哪来果。其理不通。
“再说如果中国‘**’、‘共产’就会遭致外国共管，其实中国早已经被外国共管了，不但关税、盐税、邮政、交通已共管多年，外国驻军还遍布全国，外国军舰驻扎在中国的港口内河，外国租界变成国中之国，中国人无权干涉。
“日本割台湾占东北窥山东，俄国裂蒙古而窥西北，英国略江浙而窥西藏，法国虎视云贵，美国要求门户开放……国家早已危在旦夕。且北洋政府十余年来又何尚不是外国的总巡捕房，东交民巷早已是中国的实际统治者……”
争论的火气越来越大，熄灯号响起还不肯罢休，值日军官的介入才能平息。
当时黄埔军校已增加了第三期第四期近四千名学员，党军已发展成为三个师。十月中旬开始第二次东征，我所在的步兵第二学生大队编入第一师，随军出发。部队挺进到号称南粤第一城的惠州城下，我写了血书，报名参加了突击队。
“你不给家里留个遗嘱？”团政治部主任问我。家？遗嘱？我摇摇头。家这个概念在我心里已没有了任何分量，它只增加了我心中的愤恨。
头一天进攻失利，两个突击大队几乎伤亡殆尽，我们团的团长刘尧辰也战死在惠州城下。刘团长是孙总理元帅府卫队成员，侍卫副官，长期在总理身边担任贴身警卫，他性格耿直，疾恶如仇，治军严明，在军中威信极高。见部队进攻屡次受挫，他亲带四十余名官兵攻城，牺牲在城下。这使我们全团官兵怒火中烧，士气更加激昂。
今天该我所在的突击队打头阵了。何应钦支队长亲自检查我们每个人的武器装备，他眼睛通红，领口大敞，袖子挽在上臂，两把驳壳枪插在腰间的皮带上。我们每个人都做最后的准备，我把绑腿又紧了一遍，将鞋带打成死结，腰带上插着板斧和手榴弹，背上背着大刀，驳壳枪机头已打开，每四人带一把毛竹绑的梯子。
攻击马上开始。我望着眼前三四百米开阔的水面，只有几条土堤在水中蜿蜒地通向惠州城下。我们必须趟过这齐腰深的水面才能到达惠州城下，清晨的薄雾下，高大的惠州城墙显得若有若无，静静地卧在水面上，四周的田野和村庄平静安详。很难让人相信就在这城下，昨天已经进行了一整天的残酷血战。
炮声响起，惠州城头上不断冒起团团浓烟，我们四人一组带着梯子趟进水里，跟着突击队猎猎作响的军旗，向着惠州城下逼进。枪声像炒豆，我们身前身后的水面不停地跳起水花，开阔的水面，有时水深接近腰部，有时不到膝盖，前进的非常艰难，我们浑身泥水，终于接近了惠州城下的硬土地带。
机枪声响成一片，水面上不断有人栽倒，我跳进护城河，当我接近对岸时，我才发现我这个小组只剩下两个人，而且那一个也已负伤，正在水中挣扎，几乎抓不住梯子，血染红了水面。我游过去将他拉到岸边。
有七八个梯子已靠上了城墙，突击队员们争先恐后地向上攀爬，不断有人中枪掉下来，第一个爬上城头的勇士被敌人的大刀砍掉了双手掉下城来，隐蔽在城墙中的侧射机枪疯狂地扫射着，梯子被打成两截，人不断地掉下来，梯子变成了血梯，城墙下布满了突击队员的尸体。
我心中有团火在烧，只想冲，其他啥子感觉也没有，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我猛地爬上护城河，站直了身子双手抓住梯子使劲往上拉，一直往上拉，我只希望它尽快搭上城头，梯子在被血染红的护城河里一节节伸出来……负了伤躺在城墙下的刘佑德爬起来，他混身是血，一只胳膊吊着，已不能动。他咬着牙用一只胳膊帮我把梯子往上拉，就在梯子刚搭上城墙时，一排机枪子弹横扫过来，刘佑德一头栽倒在土堤上，背上后脑上都中了枪。他是共产党员，黄埔二期的，就这样牺牲在惠州城下。梯子也被击中破裂开来，无法使用。城上扔下几颗手榴弹，另一个梯子下的人立即倒了下去一片，我转身跑到这架刚立起来的梯子下，抢先一步爬了上去，我飞快地爬着，快到城头了，就在这时一个敌人的脑壳探出头来叫了一声，他一下把枪伸出来对着我，枪口离我不到二尺，我挥刀砍中枪身，枪口一歪，子弹击向一边。那个家伙怒吼一声，调转枪口，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城墙用枪托猛砸，我扭身弯腰，枪托从我的肩头滑向一边，那个敌人的身子失去支撑探了下来，我忍住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猛地一拉，他尖叫着从城头上跌了下去。我趁力向上一扑，手刚抓住墙头，我只觉得肩膀上被一个东西猛击了一下，眼前一片金星，我努力想要稳住，但身子像要飘飞起来似地，所有的东西都在我眼前晃动，一切一下都消失在漆黑的宁静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