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怎么相信？我们周南的向警予、杨开慧就是被你们杀的！杨开慧就因为她是毛泽东的妻子就被你们杀了。抓她时连孩子也不放过，三个孩子，大的八岁，小的还不到三岁，才断奶。孩子也一起抓进监狱。当着孩子的面把她拉出监狱给枪毙了，暴尸三天。还说敬她杨家是社会名流，给个面子，没有砍头，留个全尸。你让我相信，相信你们啥子？相信日头会从西边出来？相信刽子手也会念佛吃斋！”小胖子竭斯底里地大喊。
“我的孩子大的不到两岁，小的才三个月……你让他们怎么活？”
我无话可说。我听说过这事，我没想到杨开慧也是周南女校的学生，杨开慧的父亲杨昌济是官费留学生，先去日本，宏文学院毕业后，因学业优异又被派往英国爱丁堡大学，毕业回国在湖南教书，后到北京大学任教授，一心想在湖南创办湖南大学，病死在北京。
杨开慧被杀是因为民国十九年毛泽东、朱德、彭德怀的红军联合起来第二次围攻长沙，何健为报复毛泽东，杀了他手无寸铁的妻子。我看了报纸上死刑公告上的照片，年纪轻轻，短发头，平静安祥的目光直视着前方。
朱德的妻子伍若兰在那之前也被杀，那女子死时还不到二十岁，被砍头，暴尸三天，脑壳还专门挂在长沙城头示众。
这些女子怎么了，为啥子对理想有那样执著的追求？
“枪就在那，你们决定吧。”我看着佩瑛。佩瑛看了小胖子一眼，又看看放在她身边的枪。
“你走吧，希望你还有点良知。”佩瑛平静地说。
“小胖子，我也有孩子，我结婚了，我的毛毛也才六多月……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对小胖子说。
“结婚了？”小胖子的脸沉了下来。吼了起来：“简直碰到鬼了，结婚了还跑来歪缠，你把佩瑛当啥子人了？你是想尊重她？还是想侮辱她？你想纳她为妾？混帐东西！你把你堂客当啥子人了？你把孩子当啥子了？王八蛋！你也太恶了，猪头瘟！拌达脑壳，不进油盐！你还有良知吗？你混蛋，你就不是人！”
“我啥子都可以放弃，职业、家庭、妻子，孩子，我都可以放弃，我就是放不下你。只要你点头……”我看着佩瑛，做最后的努力。
佩瑛将脸转向一边。
我知道我再说也无用，只能显得更加无趣，像个无赖。我晕眩了似地转身出了屋子，真正做了一场白日梦。
两个时辰后，我在湘雅医院托同学买好药后，急忙赶回小胖子的家。小胖子一个人端坐在院子里，她像换了一个人，头发梳的服服帖帖，一身剪裁合身的旗袍，神情肃然。见我进院，从椅子里站起身，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后。
“药我买回来了。”我说。
“放下吧。”她走到院门外看看四周，神情放松下来。
“我交给佩瑛。”我说。
“不用了，她走了。”
我看了小胖子一眼，她浑然无事似的回我一眼，冷目如电。我的心沉了下来，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但我还是进了屋里。佩瑛曾躺卧的床上已没有人，收拾的干干净净。两个孩子也不见了。
“她去哪了？”
“走了，她说她有地方去。不再来了。”
“为啥子要这样？我要起啥子誓，你们才能相信我？”
“咸的淡的，都莫讲了，人我见得多了，同学我也见的多了……这样不光对她，对你也有好处。我把孩子也送到母亲家了。如果你想解恨，送我去警察局，我现在跟你走。其他的还有再说的必要吗？”小胖子目光冷峻，神情凛然地站在院坝中间。她已做好赴死被砍脑壳的准备。
我只能离开，默默地离开。
我晕头转向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牵着来到周南女校的后门——我与佩瑛出逃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
现在阴暗的小巷，布满苔藓的石阶，浓绿的爬墙虎依旧。只是那爬墙虎已封闭了整扇门，根本看不出门的痕迹。一面浓绿的墙像被时光遗忘了似地停留在小巷的尽头。
我伸出手，拨开那纠葛在一起的枝条和绿叶，竟找不到门的痕迹，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朽旧的木门曾吱吱呀呀地转开，从里面轻盈地走出一个女子……现在那一切仅止是一个梦？我的心停止了跳动，不可能，这一切简直匪夷所思！我疯狂地翻找着，但茎蔓下触手可及的是冰冷坚硬的石条，根本就没有门的痕迹！我浑身冰冷地站在那，那曾真实发生的时光难道只是我还没醒的白日梦？而墙里则传来时有时无的女子的喧哗声，嬉笑声，那声音轻盈温柔，时远时近，好像从那天起就被封存在这厚重的石墙里！
我看看四周，又看看天空，热辣辣的阳光直刺眼底，满眼红色。我一时竟不明白我到底活在啥子时空中。
我被这那么熟悉，又那么锥心的声音吸引。神鬼引路似地来到到周南女校的大门口，自从那次周南被查封，朱剑凡老先生被通缉后，我再也没有来到这里。早几年那些美丽，娴雅的女学生成群结队地进出这里，成为这里最亮丽的风景。而如今大门依然开着，院里树木依然茂密，校园里女子们的嬉闹声依然宛如天籁。
我回到了回不去的现实。民国十八年，湖南省政府宣布解除对周南女校的查封，将周南女校收归公办。周南女校学校入学人数逐年增加，在校人数超过四千，去年周南女校参加全国运动会，夺得全国女子排球冠军，轰动一时。现在“北北大，南周南”已成全国名头最响的学校。
朱老先生的心愿终成现实，而他已经看不到了，去年上海《申报》发了朱老先生去世的讣告，朱老先生因肺癌病逝上海虹桥医院。
朱老先生潜心二十余年，从清末到民国，终使周南女校成为长江以南最负盛名的女子学校。谁能想到北伐前他离开学校到广州参加了北伐军，成为北伐军政治部教育处处长，北伐军第二军的顾问。北伐军打下长沙，他成为国民党长沙市党部的常委，长沙市的公安局长和长沙市市长。而“4.1”清党事件后，国共分道扬镳，朱老先生在长沙组织誓师大会，公开反蒋。而“5.1”马日事变后，朱老先生被政府通缉。
谁能想到，朱老先生这个明朝朱元璋的后裔竟倒向共产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