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城破当天，远在千里之外的雍县，嬴政率领李斯赵高登上章台后山，祭奠死去三年的公子扶苏。
章台后山供奉着大秦战死的将士，从秦穆公西伐诸戎到秦始皇荡平六国，大小数千场战役，数十万秦人殒命沙场，死去的秦军将士，无论尊卑贵贱，无论有无姓名，无论身在何处，遗体都会被带回雍县，在章台宫后山安葬。
陵墓密布，从山麓一直延伸向山腰，云淡风轻，郁郁葱葱的山色掩映下，死去的老秦人在冥府中继续守护帝国的荣光。
章台后山陵园建于秦武王在位期间，建成后香火不断，常年都会有老秦人从全国各地赶到这里，千里奔波，只为在陵墓前献上鲜果祭品，牛羊马肉，痛哭一声。
章台山是秦人心中最神圣的净土。
《大秦律》规定，为大秦战死者，不论身份尊卑贵贱，遗骨都会在章台后山安葬。
很难想象，公子扶苏陵墓旁安葬的竟然是一位名叫喜的低级伍长，墨绿色的苔藓爬上墓碑，时光与记忆等长，墓碑上铭刻喜在长平之战中英勇杀敌，手刃三名赵军，身中流矢，不幸殒命。
三年前，也就是齐孟穿越而来的那年，公子扶苏为阻止荆轲刺秦，被秦舞阳暗箭射死。
扶苏死后，遗体进入章台后山，与数万秦军英灵安葬在一起，沉睡万年。
每年到了扶苏死去的那日，嬴政都会离开咸阳，来到雍县，登上章台后山，来到扶苏墓前，痛哭泣血。
李斯赵高站在不远处，凝望公子扶苏墓碑，思绪万千。
嬴政扶住墓碑，掩面抽泣。
扶苏吾儿，倘若你还在人世，今年已经十九岁，十九岁是多么璀璨的年龄啊，周武王十九那年与商纣王决战朝歌，以一敌百，荡平天下，父王十九岁那年铲除比自己大三十岁的吕不韦，把赢氏一族从灭亡的边缘拉了回来，吾儿尚在，前途不可限量，一定比父王还要耀眼，不仅秦国，就连山东六国都要臣服在你脚下······
扶苏幼年就在山下章台宫长大，扶苏和胡亥被关在宫墙内，嬴政也知道，扶苏会把自己那份窝窝头让给弟弟吃。
站在章台后山，俯瞰章台宫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到处都有扶苏的影子，不知不觉，扶苏已经死去三年，有多少次，吾儿出现在父王梦中。
三年前，寡人被齐孟激怒，不顾燕赵使者苦苦哀求，下令屠灭燕国，王翦接连屠灭燕赵五城，大军所至，鸡犬不留。
年轻气盛的太子丹被寡人逼到绝境，派遣刺客荆轲刺秦······
寡人有罪，寡人当死！
易水潇潇，三年前的太子丹戾气已经很重，眼神中流露着浓郁的杀气。
荆轲默然无语，十三岁的秦舞阳手捧秦将樊於期的脑袋傻傻的笑。
“如果不能在咸阳刺杀嬴政，就去雍县刺杀公子扶苏，十日之后，如果两人都没死，荆卿就下去陪樊将军。”
三年之中，嬴政不知多少次来到章台后山。
“寡人之罪，寡人之罪，”
一旁的李斯等人见秦王如此感伤，连忙劝说。
“君上，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公子在天有灵，恐怕也不愿看到君上这样吧。”
“我心伤悲，卿等莫知。”
秦王神色哀伤，眼神虚空，缓步朝山下走去。
李斯赵高相对叹息，紧紧跟上君上脚步。
“公子死去三年，君上还是如此伤悲，丞相平日何不多劝劝？”
赵高压低嗓音对一旁的李斯说，言语之间颇有些责备的意味。
“为何伤悲？赵大人明知故问吧？”李斯沮丧着脸，勉强从嘴里蹦出几个字，此时此刻，他也怀念起死去的太子，如果扶苏尚在，将是怎样英雄的人物！
“赵高愚钝，还请丞相明示。”
丞相抬头瞪赵高一眼，不知赵大人是不是明知故问，不过自从上次胡亥不顾赵高反对，决意去海城督军后，二公子与赵大人的联盟已经彻底破裂，李斯明白，现在在赵高面前说胡亥的不是，赵大人恐怕也不会有多么激烈的反应吧。
“公子扶苏不在，大秦将会何往？诸位公子之中，恕李斯无礼，倘天崩地裂，天子下席，赵大人觉得谁有能力继承秦国大业？”
赵高沉吟片刻，忽然发现一时之间自己真还说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
山色苍茫，天空飘下淅淅沥沥的小雨，羽林卫忙着为秦王撑伞遮雨，嬴政仍旧一人在前面踽踽独行，不知将要走向何处。
丞相从侍卫手中接过伞，与赵高并肩同行，两人沉默不语跟在秦王身后走了很久，李斯忽然开口对赵高说：
“赵大人，听说二公子已经离开了海城？不知可有此事？”
赵高突然站住，霏霏细雨中，脸上怒色分明可见。
“丞相以为二公子会来咸阳争夺王位？”赵高咄咄逼人，语气颇为强硬。
“这话李斯可没说过，赵大人，刚才这话要是让君上听到，你我恐怕就人头不保了。”
李斯也站住，目光与赵高对视，不卑不亢说道。
“丞相耳目广布，二公子现在何处，丞相不需要向赵高打听吧？”见到李斯这种态度，赵高语气顿时软了下来。
李斯只听说胡亥与赵高有隙，却不知道两人已经彻底决裂，不然也不会在赵高面前提起胡亥，不过赵高竟然如此无礼，李斯当然也不能忍着。
“李某听说长沙郡又有·····”
两人背影消失在苍茫山色中。
咸阳黑衣出现在章台山麓时，祭祀队伍已经准备登上马车返回咸阳城了。
黑衣远远望见秦王嬴政马车，追在马车后面大声叫喊：
“大王！大王！”
车辚辚马萧萧，嬴政走的急，没听见背后有人叫他。
两位大臣还没有上马，目光不约而同落在黑衣身上，赵高盯着来人深衣上凤凰花纹仔细的看。
李斯勒住缰绳，赵高目光从黑衣身上转移过来，转身对丞相急切说道。
“是南边来的，像是长沙郡。”
“赵大人好眼力，”
李斯附和一声，心中隐约感觉不安，长沙郡莫非又有战事？
吞并楚国后，秦国疆域延伸到蛮夷之地，从此，东西南北四方边陲战事不断，既要帝国开疆拓土，又要万里江山长治久安，李斯越发觉得肩头责任沉重。
“大王！”
赵高狠狠瞪黑衣一眼，将手指放在唇间，示意黑衣不要再喊。
从黑衣细碎急促的脚步声中，赵高判断，长沙郡带来的消息必将是石破惊天，肯定不是什么好消息，秦王这会儿正伤痛欲绝，现在听见这样的噩耗对谁都没有好处。
“大王！”
黑衣并不买赵高帐，实际上，各地黑衣都只对嬴政一人负责。
叫到第二声时，秦王乘坐的马车陡然停住，嬴政从马车跳下。
“何事如此惊慌！”
秦王脸色铁青，怒火一点即燃。
“君上！小人是长沙郡黑衣，长沙郡三百黑衣，就剩下小人·····”
咸阳黑衣话没有说完，扑通跪倒在地。
嬴政上前一把揪住黑衣，扯着他的衣领，眼睛冒火。
“长沙郡又沦陷了？！”
“只剩下流沙城还没被攻陷，”
流沙城是长沙郡首府，坚持到最后也是情理之中。
不等嬴政再开口，赵高在一旁斥责道。
“命令周边郡县发兵增援，越人北犯，这点小事，也要冒犯君上吗？”
嬴政远眺群山，烟雨蒙蒙，秦王眼中充满哀伤，风雨飘摇的帝国还能坚持多久。
“君上，丞相大人有所不知，这次越人倾巢而出，十万人马将流沙城团团包围，围而不战，二公子正在流沙城中。”
“胡亥不是在海城监军吗？”
嬴政脸色顿变，厉声叫道。
“二公子被蒙恬逼走，就到了长沙郡，恰逢越人北犯，郡守大人与黑衣大人让二公子先走，公子宁死不离开流沙城······”
二公子胡亥从咸阳出走时，震动了总喜欢整个咸阳城，为了这件事，他不仅和赵高闹翻，嬴政也对小儿子主动要求前往海城督战表示不解。
秦王难以理解，一向养尊处优身材臃肿的胡亥为何突发奇想去海城，和蒙恬他们混在一起，身临前线与凤天军交战，莫非是这小子想要早日掌握兵权？
他要是有这点想法，他就不是胡亥了。
嬴政总喜欢拿二公子胡亥与大公子扶苏相比，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和兄长相比，胡亥简直一无是处，除了食量比他哥大一点。
“二公子被蒙恬将军赶出海城，被逼无奈，投奔长沙郡······”
丞相李斯脸上流露出惊诧的表情，咸阳黑衣的情报网络遍布整个秦国，仿佛小儿子诡异的行踪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嬴政转身向咸阳黑衣问道。
“胡亥为什么去流沙城！”
此时此刻，嬴政最关心的竟然不是他小儿子胡亥的死活，而是一位监军为何擅自离开自己的辖地。
“王子殿下被蒙恬将军赶出海城，无立身之地，无奈之下只好从海城逃到长沙郡。”
嬴政挥手示意黑衣不要再废话。
“命令蒙恬，立即发兵长沙郡，如果不能在流沙城破前救出胡亥，他就不用回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