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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救苍生铜峰山寨设场放饭

铜峰“放饭”的信儿像龙卷风,迅速席卷方圆几十里,饥肠辘辘的灾民潮水一样涌向山脚下的北宫。自古以来杆子都是抢夺别人的粮食,从没听说过放饭赈济灾民,几乎没有人相信,但为了活命,不少人还是来了。

放饭是罗莲珍首先提出来的。

罗莲珍很久没有下山了,一直在清凉寺为师父和死去的杆子超度。清凉寺的水源是铜峰一大景观,在四天门附近,光溜溜的悬崖峭壁上寸草不生,两块数间房屋大的巨石接连的地方有个浅石窝,三步见方,浑圆的石头吸收缥缈的云雾,凝结成露珠,从石缝里渗出来,积聚在石窝里,成为无源之水,清澈透明,甘美可口。不显眼的一窝水从没干涸过,这个石窝叫“仙露池”。那天罗莲珍去仙露池里打水,发现水面降下去不少,猛然想起好久没下雨了,雾气也少了,不过她还没联想到山下的旱情有多么严重,直到几天后去公主岭买香炷,亲眼目睹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才知道饥荒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赶集的罗莲珍和普通农妇没啥区别,脑后盘着油光发亮的发髻,穿斜襟长袖褂,胳膊上挎竹篮,迈开二混脚①走在通往集镇的路上。行人稀少,偶尔见到几个人都是面黄肌瘦,步态摇晃,过几个村庄几乎看不见烟筒冒烟,地里的庄稼都干枯了,草也不那么茂盛。她想,又是一个灾年。离集市一二里时,人群从大大小小的路上拥过来,空着手,不像是去赶集。特殊身份让她不方便与人搭话,默默跟在行人后面听别人谈论,听了一会她明白了,这些人是去集上看“点天灯”。点天灯的传说不少人都听说过,却很少有人见过。在饥荒严重的时候,家家悲哀,人人忧虑,临死前看看点天灯,也算件高兴事吧。挎着篮子去挖草根、揭树皮的人听说集上有点天灯的稀罕事,连救命的草根树皮也不去弄了,掉头往集镇上走。罗莲珍暗暗在心里翻个儿②,不知道那人做了啥事,要用点天灯的残忍手段处罚?又听人说,被点天灯的人是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她更弄不明白了点天灯的地点在集镇最繁华的十字街,东南西北四条街道上挤满人,饥饿刻在每个人脸上,一些人连路也走不稳,死亡随时可能发生,有个老汉没挤进人群里就倒下了,再也站不起来。墙头上、树杈上、房顶上坐满人,罗莲珍挤不到前面,远远地站在街角,静静地等待。粮食奇缺,有钱很难买来吃食。偶尔有几个小贩挎着篮子卖馍、卖豌豆糕,篮子上罩着网子,网子绑在篮子边,只留手掌大小的出口,防备饿极了的人上前抢。几个饥饿的人跟随在卖馍人的后头,闻馍的味道,越闻肚里叫得越响。罗莲珍默默念阿弥陀佛,愿佛祖保佑,灾荒早一天过去。一位卖“牛肉冻”的汉子从面前走过,她很好奇,不知道啥是牛肉冻。有人说,牛肉冻是用牛杂碎掺牛皮和洗肉的脏水在锅里煮,煮得像凉粉一样,黑乎乎好似牛粪,苍蝇追逐着嗡嗡叫,但为了活命还是有不少人买。有人见罗莲珍没有饥饿的菜黄色,走过来,壮着胆量问:“大姐,你家里要帮工吗?”

“不要。”

“大姐,不要工钱,管吃饭就中。”

罗莲珍想,他们一定以为自己家是财主,就用庄稼人的口气说:“庄稼都旱死了,还要帮工干啥?”

“大姐,让我去你家干活吧,吃好吃赖不要紧,饿不死就中。”

不少人都围过来,把罗莲珍围在中间,乞求说,几天没有吃东西了,可怜可怜吧。一双双饥饿而悲哀的眼睛望着罗莲珍,罗莲珍看不下去了,叫过那个卖牛肉冻的人,拿出买香炷的钱把一篮子牛肉冻都买下,让他们吃。有吃的,人群里仿佛响起炸雷,疯狂地往这边挤过来,拼命争抢,有人填进嘴里了,又被人抠出来,令人作呕的牛肉冻味弥漫在空中……罗莲珍被撞得东倒西歪,靠在老榆树上才停稳脚步,榆树早没皮了,上面白,下面黑,光溜溜的,她念声阿弥陀佛,用剩下的钱买几个馍,摞进人群里,悄悄躲到一边去了。

点天灯就要开始,人群再次骚动起来。

一位老太婆年轻守寡,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了,又被拉了壮丁,老太婆孤苦伶仃地生活。今年庄稼绝收,老太婆只好挖野菜,村子周围的野菜挖光了,只能到更远的山里挖,老太婆没力气上山,就到小庙里刮“观音土”吃。观音土也吃完了,老太婆几天没吃东西了,躺在床上等死。眼看要死的时候,门口出现一个皮包骨头的小男孩,来讨吃的,老太婆突然产生了罪恶的念头,与其两个人都饿死,不如让一个人活下来。转念又想,不行,但饥饿让她心口疼得厉害,失去了理智,她下了狠心,杀掉小孩……饥饿已久的人对肉香特别敏感,有人去报告保长,保丁破门而入的时候,老太婆正在啃小孩腿老太婆被五花大绑地押上来了。点天灯是酷刑,一般在晚上进行,把人脱得一丝不挂,用麻布包起来,放在油里浸透,吊起来,点着。为了警告灾民,不让人吃人的惨剧继续发生,特意选在白天进行。没有油,就用新近传过来的洋油①浸泡。老太婆被吊着双手拉上木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盘旋在集镇上空。罗莲珍透过密密麻麻的人群,看见了老太婆身子,佝偻多年的腰伸直了,升到一人多高的时候,有人举着油灯点燃裹在身上的麻布,轰,通红的火苗迅速膨胀成巨大火球,更加惨痛的叫声响起来罗莲珍浑身发冷,禁不住打个寒噤

回到山寨,罗莲珍大病一场,昏迷了三天,胡话连篇。赛秦琼找来师婆子②给她“抓魂”,在院子里画个圆圈,圆圈里画个“十”字,正午时分让罗莲珍站在里面,面对太阳,师婆子拿着碗,碗里装满芝麻,用布包着。师婆子嘟囔了一会儿,把芝麻碗在罗莲珍的头顶上晃晃,只剩下了半碗了,师婆子又把芝麻装满,嘟囔一会,鬼魂走了,罗莲珍清醒了。两天后,罗莲珍给赛秦琼商量,要在北宫放饭。赛秦琼坚决不同意,山寨里几千人吃饭,灾荒不知道持续多长哩。罗莲珍说:“先帮助百姓渡过难关,眼下是夏天,不同于春荒,只要下雨就能补种庄稼,热苗子庄稼长得快,一天一个样,要不多长时间就有收成。”赛秦琼说:“热苗子庄稼也得跟上季节,庄稼还没长成,天凉了,光长庄稼棵子①不结籽,还是没东西吃。山寨里万一接济不上,还不闹翻天?”

“你不知道饥荒有多吓人,人吃人了,你就没一点同情心?”

“不是我没有同情心,你想想,山寨和外面不一样,弟兄们背着骂名落草干啥?不就是能吃饱穿暖吗?要是吃不上饭,谁还待在山寨里?”

“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弟兄们手里有枪,没有粮食吃可以打猎,秋天漫山遍野是野果野菜,杆子们年轻力壮还能饿死?”

赛秦琼以为她光知道吃斋念佛,是地地道道本本分分的农家女人,没想到心里有主见,办法多,“可是,这话咋对弟兄们说哩?只听说过官府、财主放饭,从没听说过杆子放饭哩,救活再多人,头上还不是顶着土匪的名声?”

“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少吃一碗饭,就能多救活好多人哩,功德无量。”

“放再多的饭,也摘不掉头顶上的土匪帽子呀。”

“土匪咋了?土匪也有好坏之分,你是知道的,咱铜峰在百姓中威望高,你当大架子的功劳最大,百姓信得过你,把你当成大救星,四季红、雷老汉、屈大板都是你给他们出的恶气,他们打心眼儿里感激你,对你比对县太爷还信任哩。”

杆子里的事,赛秦琼有时候给四季红说说,从没给大夫人唠叨过,谁知她是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当听说百姓把他当成救星时,心里一阵激动,他极其珍惜百姓对他的好感,要是在这次饥荒中放饭,百姓肯定会更敬重他,娘知道了一定更高兴。转念又想,不中,山寨里要吃饭,弟兄们跟着自己出生入死不容易,要是没有饭吃,咋对得起他们呀?“眼下百姓遭了罪,天天都有人饿死,你不能看着不管呀,你是他们的大救星哩……”大夫人声音哽咽,点天灯的惨景和撕心裂肺的叫声始终盘旋在脑海里。稍稍停了片刻她接着说:“山寨里存放粮食的山洞有好几个,我去看过,下午我去问过引全梁,满满一山洞粮食,足够山寨人马吃一年,拿出一部分,救济百姓,能救活多少人哪。”郎思启战亡后,赛秦琼让耿炎接替了引全梁。赛秦琼仍然沉默不语。罗莲珍十分着急,“到底中还是不中,说话呀,你可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今天咋了?”赛秦琼说:“放饭不是小事,关系到山寨的生存,我一个人拿不定主意,到仁义堂里让大伙拿主意吧。”

“阿弥陀佛。”罗莲珍暗暗祈求,但愿大伙同意放饭。

北宫在山脚下,离曹老汉居住的铜山沟不远,上中下元寺和清凉寺与南宫北宫合称四寺二宫,南北二宫原先规模较大,如今南宫没有了,北宫还有几间大殿,神像倒塌,破烂不堪,放饭使沉寂许久的北宫再次热闹起来,成为方圆几十里的中心。当生存严峻的时候,人往往变得难以琢磨,变得冷漠,甚至仇恨,在通往北宫的道路上,不时有人突然倒下去爬不起来了,旁人视而不见,就像看见树叶落下来一样,不会惊讶和恐慌。几乎耗尽全身力气的灾民,好不容易到了北宫,看见真有放饭的,捧着粗瓷大碗,一窝蜂地跑向大锅,你争我抢,不肯相让。罗莲珍大声吆喝让排队,每人都能吃上饭,但没人理会,场面乱七八糟。罗莲珍挥舞着黄铜勺子喊破嗓子没一点用,要不是在锅前拦上木杆,有人要被挤进滚烫的热锅里。耿炎看不过去了,跳到大石头上,大声吆喝让排队,但没人听,他气得直骂,抽出花帽子对天放一枪,场面立即静下来,“排队,排队,谁不排队我点了他!”灾民见他发火了,没人敢挪动脚步,愣愣地站在原地,真应了那句话,杆子喜怒无常,说发火就发火,说杀人就杀人。“排队!”耿炎厉声大喝。灾民很听话地站成一排。“我们大架子大发慈悲,设场放饭,你们闹哄哄,像疯狗,怎么放饭?再乱下去收家伙,滚蛋!”罗莲珍从背后扯耿炎的衣襟,“震住场面就中了,他们老实巴交,没见过这阵势,别吓着他们。”耿炎冲大夫人笑笑,“震住了他们很听话,震不住就无法无天,不能给他们好脸子。”

罗莲珍为灾民盛饭,伸到面前的碗有大有小,为了让每人都能吃上饭,她吩咐盛饭的堂将,不管碗大碗小都盛两勺,不偏不向。饭是由小谷、杂粮熬成的糊涂,对于灾民来说,这是平生最好最香甜的饭。一些孝顺的人得到放饭,先捧回去给体力衰弱的老人孩子吃,回头再去排队。罗莲珍正为灾民盛饭,扭头见四季红站在身后,正眯眯地笑哩,她叹口气,这鬼丫头,不吭不哈自己跑来了。四季红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上清凉寺危险,赛秦琼把仁义堂旁边的小房子腾出来,让她和大夫人住。前几天,她听说要放饭,高兴得像孩子一样,非要跟大夫人下山,大夫人瞅瞅她撅得老高的肚子,不敢答应,那里面是赛秦琼的命根子,万一有个闪失,担待不起。四季红向大夫人求情好多次,就差跪下磕头了,罗莲珍还是不同意,她索性不求了,等大夫人走后,偷偷溜下山。罗莲珍剜一眼四季红,没好气地说:“谁让你来的?”四季红仰脸望着半空,一只脚踏实一只脚虚点,晃几下腿,得意扬扬,“你管不住,又不是你让来的。”罗莲珍往前走两步,压低声音说:“鬼丫头,不用你逞能,没事都好,有事了我也脱不掉干系。去,回去,这儿人多事杂,你这脸蛋长恁好看,弄不好就生出事哩。”“哼,谁敢?不识字摸摸招牌!”四季红两眼瞪圆,摸摸屁股后别的花帽子,“别忘了,我可是一颗瓤的大徒弟。”

一个年轻汉子敲打着碗催促大夫人盛饭。“他妈的,放饭还得受你的气?我看你是活腻了?”坐在锅台后面抽闷烟的双胜,对放饭很不满意,赛秦琼派他来压阵势,他窝了一肚子气,站起来拔出花帽子就要对那人开枪。那人见势头不对,扔掉碗拔腿就跑,耿炎对着他的背影喊,快回来,给你盛饭。那人不敢回头,跑得无影无踪了。双胜哈哈大笑,“他妈的,别说是饭,就是给他弄十斤牛肉他也不敢来吃,哈哈。”罗莲珍不让双胜撒野,双胜把花帽子别到腰后,“他妈的,今天老子心情好,不跟他计较。”四季红鄙夷地瞟一眼双胜,“你就会对他们厉害,算啥本事?”罗莲珍瞪一眼四季红,责怪说:“看你,还是麦秸火脾气,一点就着,人家双胜也是为咱好。”四季红噘噘嘴,做个鬼脸。罗莲珍说:“你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双胜兄弟,别生气,她就是这样子,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像个孩子,说变脸就变脸。”双胜干笑两声,没说话。朗山会战没有让双胜参加,憋在山寨里急坏了,会战后他几次请战,带领堂将下山抢回不少粮食,有了功劳,说话硬实起来。会战中碎了几个头目,一颗瓤投奔竹沟,小白鹤升为二架子,赛秦琼知道双胜有能耐,想提拔他当三架子,大伙都反对,说双胜有能耐不假,但这人反复无常,不可靠,杆子最痛恨晃门子,赛秦琼不好一意孤行,只好让双胜顶替空中飘,当了八柱的最后一柱引全柱。双胜打起仗来没说的,管直,勇猛,不怕碎,眼下委身于铜峰,人单势孤,不得不收敛傲气。

给灾民盛饭有居高临下的感觉,四季红觉得好玩,上前捉住罗莲珍手里的黄铜勺,要为灾民盛饭。罗莲珍不敢让她伸手,争执几个来回,四季红一趔趄差点摔倒,吓得罗莲珍心都快蹦出来了,只好把勺子递给她。四季红接过勺子,走到大锅前笑容可掬地为灾民舀汤。四季红漂亮的长相,把男灾民的魂都快勾走了,但不敢看,只是远远地瞄一眼。大锅是山寨里做饭用的锅,锅口有一庹宽,热汤呼呼冒气,罗莲珍生怕四季红站不稳栽进锅里,站在她身后不离左右。过了一会,罗莲珍把四季红拉到一边说:“好了,姑奶奶,你干活比我干还累,你还是坐一边歇着吧。”四季红朝罗莲珍笑笑,满足地到一边去了。

很久没有吃饱肚子的灾民,这晚睡得很踏实,极度的疲乏和极度的满足挂在每个人脸上。饥民太多,北宫住不下,院子里外躺满了人,作为放饭的主角,罗莲珍还有很多事要做。她没有回山寨,就近住在下元寺,在佛祖面前敬上香,闭上眼睛,于烟雾缭绕中敲响木鱼默默诵经,诵完《地藏经》又诵《大悲咒》,诵完了长叹一声,师父要是活着,一定会对她的善行大加赞赏。昏黄的油灯下,罗莲珍陷入了沉思……放饭的想法在仁义堂里遭到了大部分人反对,以小能人为首的一方坚决反对,他说旱灾不知道持续到啥时候,纵使山寨里有堆积如山的粮食,也不够救济灾民,再说大批饥民来到山寨,对山寨构成严重威胁,灾民太多,官府还不管哩,咱管他们干啥?以字匠为首的少数人同意放饭,近几年山寨里存了不少粮食,与其堆在山洞里霉烂不如拿出一部分放饭,扩大铜峰的影响。坐在窗外蒲团上念经的罗莲珍,静不下心,对字匠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争论许久没有结果,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赛秦琼想出一个办法,从粮草谷里拨出一部分陈粮救济灾民,一旦吃完,不再放饭。罗莲珍听到这里,念一声阿弥陀佛,走一步说一步吧,没有粮食再说。小能人向赛秦琼建议,派人散布在北宫周围,让耿炎和双胜在现场监督震慑灾民,严防饥民闹事,饥民只能在北宫附近,下元寺以上不许上,严把山寨各个关口,以防不测,只要灾民敢违反,立即打死。

饥民太多,山寨里拨给的粮食有限,要不多久就会吃光,这是罗莲珍最大的心病,她紧闭双眼,缓缓敲木鱼,翻来覆去掂量放饭到底能持续多久,用啥办法才能使放饭持续更长。作为放饭的主角,百十个堂将看着她,几千名饥民盼望着她,她必须拿定主意,她翻来覆去地想,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希望佛祖指点迷津。忽然,她心中一亮,有办法了,木鱼槌轻轻敲到另一只手上,就这么做。

第二天,一个传闻在饥民中传播开来,每人交纳一篮野菜,可得到两碗放饭。饥民能理解大夫人的想法,铜峰是仁义杆子,在严重饥荒面前拨出粮食拯救饥民,着实难得;另一部分饥民偷偷发牢骚,说铜峰放饭是借机换得好名声。饥民们挖来的野菜与粮食一起煮,可以少用粮食,救助更多灾民,持续更长时间,是万全之策。饥民们对付饥饿有很多经验,他们把枯死的嫩包谷芯切碎,拌进粥里熬,也能充当野菜。

唐老道的到来在杆子和饥民中引起了轰动。朗山会战后,唐老道回到白茅垛,法玩和任康的离去对他震动极大,国难当头,不能再闭门修道了,要用自己的医术为浴血奋战的抗日将士疗伤,不分党派,不分贫富,不分匪民,只要不当二狗子,都要竭尽全力救治。听说竹沟那边抗日运动开展得有声有色,他决定去看看,用医术为抗日将士解除病痛。

唐老道带着玄静去了竹沟。竹沟一带正流行疟疾,不久前又从前线运回一批伤员,国民党对竹沟实行封锁,药品不容易买到,医疗器械匮乏,军医处长急得寝食不安,正在这时,唐老道来了。唐老道用自己研制的百草膏、见风好治好了很多伤员,用血甲泡陈醋治疗疟疾,效果显著,刹住了疟疾流行的势头。一位叫胡服的领导接见了他。听说胡服是竹沟的大官儿,不过唐老道没有看出他哪地方像官,和普通士兵一样,穿着带补丁的土灰布军装,唯一不同的是,上口袋里别一支黑钢笔,像有学问的人。胡服和百姓一样称唐老道为唐神仙,把他让到上座,亲自捧过热茶递过去,得知唐神仙先前曾是义和团的副首领,更是肃然起敬,称赞他是老英雄……二十多年后,红卫兵冲上白茅垛祖师庙要唐老道交代罪行时,唐老道才知道胡服就是国家主席刘少奇。

芮天放护送曲静幽来到竹沟,唐老道治好了曲静幽的伤。曲静幽开始了新的生活,恢复本名韩秀雯,没有人知道她曾是名妓曲静幽。竹沟对她来说熟悉又陌生,自从宋锁介绍她走上革命道路,竹沟在她心里便烙下了深刻印象。她醒来后发现躺在茅草屋里,有位小伙子告诉她这就是竹沟,来看她的人挤满一屋子人,问长问短,要她保养好身体。韩秀雯疲惫极了,懒得睁眼,当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时,强打精神睁眼,是石柱,她鼻子发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韩秀雯一天天变得坚强,一天天寡言少语了。静下来后,她看看满身伤疤,摸摸脸上的伤痕,忧伤袭上心头,身上还好说,脸上的疤痕肯定治不好,再不会有美丽容貌了。不过她的担心没有持续太久,唐老道用高超医术治愈了她脸上的疤痕。

芮天放一见唐老道,禁不住叫出声,“唐神仙。”

唐老道捋捋雪白的胡须,“小家伙,你认识我?”

“谁不认识大名鼎鼎的唐神仙?”

“你在哪里见过我?”

“铜峰。”

“喔,铜峰?”

“朗山会战前你去铜峰,他们没让你上战场。”

“哦,你也是铜峰来的?”

“嗯。”

“你咋来到这里的?”

“说起来话长,不过,按辈分我得叫你太爷哩?”

“不用恁么啰嗦,叫我爷就中了,我不老也把我叫老了。”

“不,必须叫太爷。”

“你这个小家伙有意思,不过是个称呼,你叫我声大伯我也不能打你一顿呀,不过嘛,你年轻有力气,我可打不过你哟。”

“你想错了,是论辈分不是论年纪。”

唐老道重新打量芮天放,想不起来这个小伙子是哪门子亲戚,他出家多年,很少过问俗世杂事,很多亲戚认识他,他不认识人家,“这——这是从哪儿论起的呀?”

“小白鹤是我叔,是唐太极的大徒弟……”

“哦——怪不得哩,你叫我太爷也中,是姓何的嫁给姓郑的,郑何氏(正合适)。没听说铜峰杆子投奔竹沟,你咋到这里了?”

芮天放把遭遇大致讲一遍,躺在一边的韩秀雯从二人的谈话中得知,小伙子叫芮天放,原是铜峰的杆子,但不知道他为啥叫自己姑,这个谜底直到“竹沟惨案”后、逃到松柏山打游击时才揭开。

二人正谈论得热烈,禹殿文进来了,“爷,你啥时候来的,我前几天出外执行任务,刚回来,听说你来了,连三赶四来看你,你老人家身体还硬朗呀。”

“咋,嫌我活得长,想让我早点翘蹄子①?”

“哈哈,爷还是好开玩笑,你老人家能活一百岁哩。”

“活一百岁,那不成老妖精了?”

“你是神仙,可不是妖精。”几十年后从地委副委书记位置上退下来的禹殿文,重游当年打游击的白茅垛,得知唐老道还活着,已经一百一十多岁了,惊喜若狂,特意去祖师庙看望他。

韩秀雯听见禹殿文的声音有点耳熟,想不起来是谁,也懒得抬头看,直到几年后再次相见,她才认出来是和邱林青一同去染坊的同伴。

寒暄过后,禹殿文招呼芮天放,对于他来到竹沟,同样表现出极大的好奇心,把他拉到一边说:“我师兄感情太专一了,为了韩秀雯,误入杆子,改变了命运。咳,韩秀雯要是知道师兄的一片苦心,一定会感激不尽。”芮天放压低声音说:“屋里躺的就是韩秀雯。”禹殿文惊讶地问,“韩秀雯?真的?”芮天放把经过简略地说一遍。禹殿文从窗口望进去,见躺在床上的女人满脸憔悴,毫无生气,没有看出沘水县风采照人的韩秀雯,也没有看出驿马镇漂亮动人的曲静幽,眼前的女人与韩秀雯或者曲静幽都无法联系到一起芮天放想到了二架子,问咋没见到一颗瓤?禹殿文说,他还是那脾气,喜欢独来独往,在南面龙窝沟训练游击队员,他训练出来的游击队员个个是神枪手,杀赖毛立了大功,为此,还受到胡服的接见,在竹沟名气可响亮哩。

“一颗瓤?是不是铜峰骑驴的那个一颗瓤?”唐老道问。

“不是他是谁?”

“原来是这小子,他在白茅垛偷了人家纯种沘水驴,那家人全靠这头驴种地,丢了驴没法种地,寻死觅活,多亏我给他家送头牛,才救了那家人的命。”唐老道说。

“太爷,你喂的有牛?”

“我一个出家人哪有牛?给一个财主看病,治好病不要钱只要牛,我是拆东墙补西墙,要了财主的东西,再帮济穷苦人,一颗瓤扒的窟窿我替他填上了,呵呵。”

“你替他填了窟窿他还不知道哩。”禹殿文说,“他这人冷得像块冰,天天板着脸,一天不说几句话,学员都怕他。”

“哦,那他咋到这里来了?”

芮天放抢先说:“他的救命恩人剃头嫂写了一封信,他就来了。”

“剃头嫂?她咋叫这么个名字哩?”

“她丈夫是剃头的,别人就叫她剃头嫂。”

“剃头嫂,应该叫杀头嫂,杀赖毛的头,呵呵。”唐老道说。

禹殿文说:“这里没人叫她剃头嫂,都叫她淑云姐,她待人和气,现在是八团留守处教导大队妇女生产队长,别人叫她敬队长,是山沟里妇女学习的榜样。”

十几天后,唐老道要离开了,王老汉想让他留下来,他不愿意,想用自己的一技之长为更多的人治病疗伤。挽留不住唐老道,王老汉只好依依不舍地送唐老道走,众人把他送出西寨门,才停下脚。

听说百秩冲正放饭,唐老道带领徒弟玄静直奔百秩冲。桂善人和另外两家富户合伙设饭场,一替一天轮流放饭。每轮到桂善人放饭,他一天准备十笸箩粮食,熬成糊涂发放,每天来吃放饭的饥民达千人。桂善人怕接济不上,提前用太平车从岳父家拉来几车杂粮,预存起来。桂善人还腾出几间房子让饥民安身,见有些灾民衣不蔽体,又从家中拿出旧衣服施舍。饥民感激涕零,灾荒过后,百姓们自发地在百秩冲古道东侧为他树碑,请一位老秀才撰写碑文,高度赞扬其德行。“文革”中,红卫兵斗争桂善人的儿子,说他家是大地主,不剥削穷人哪有粮食放饭?这块碑就是铁证。桂善人的儿子被斗得死去活来,上吊了。

灾年吃不饱饭,百姓身体虚弱,抵抗力差,伤寒、麻疹、脑炎、疟疾等病流行,很多人扛不过去,死了。听说神医唐老道来了,桂善人仿佛看到了救星,念唐老道年纪大,一路奔波,想让他歇息两天,唐老道说病不等人,当天就在饭场支起大锅,煎熬汤药,为百姓治病。唐老道不倚老卖老,说话和气,喜欢开玩笑,如老顽童,见到仰慕的唐神仙,不少人都紧张,但唐老道几句玩笑话就把人逗笑了。百姓都恭恭敬敬地叫他唐神仙,他不喜欢别人叫他神仙,让人直呼唐老道,百姓叫不出口,依旧叫他唐神仙。

刘黄氏听说唐神仙来了,在儿子的搀扶下看望他。桂善人向唐老道介绍说,这是赛秦琼的老娘,唐老道立即起身深施一礼。刘黄氏慌忙站起来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哪敢受唐神仙的礼?唐老道说:“大妹子受之无愧,你的儿子赛秦琼挑头义举,杀赖毛为百姓除害,你有这样的儿子,受贫道拜一拜无愧呀。”

“唐神仙过奖了,他是杆子,干不成个啥事,你这是挖苦我吧?”

“不,我是真心话。”唐老道一本正经地说,“当杆子咋了?赛秦琼虽是杆子,国难当头,拔刀而起杀赖毛,了不起呀!”

“他干那点事不算啥,比起你当年闹义和团差远了。”

“大妹子说得不对,应该说我比他差远了,那时候闹义和团不过是打外国传教士,传教士没有部队没有枪炮,东洋鬼子可不一样,有枪有炮有队伍,比传教士更残忍更狠毒,赛秦琼敢带领人打他们,真了不起可不是假了不起。”

听到唐神仙赞扬刘恩典,刘黄氏激动得说不出话,连人人敬仰的唐神仙都称赞儿子,可见儿子在外面的确做了大事,她紫棠色的脸上微微发热,难以抑制内心的喜悦。在百秩冲焚烧赖毛的大皮靴后,让她在这个礼仪之乡露了脸,兴奋得两三夜没睡着,经桂善人解释她才弄清楚,儿子是朗山会战的发起人,给娘增了光,给百秩冲增了光,百秩冲流传的众多瞎话儿中,以后也许会有儿子的瞎话,那将是刘家的荣耀啊。刘黄氏不好意思地说:“恩典从小就淘气,上山当杆子差点把我气死,这次不过是将功抵过罢了,算不上啥功劳,你别逞①他,一逞他不知道哪个脚趾头朝前了。”

“哈哈,话可不能这么说,他也不是三两岁的孩子了,能分出来好歹,在这方圆百里提起赛秦琼,谁都知道他是个大好人,他带头打赖毛,比那些吃皇粮不替百姓撑腰的家伙强百倍。大妹子,你不出门不知道,眼下的世道可不比从前了,好人变成了坏人,坏人变成了好人,要不是这半年腿脚跑得勤,我也弄糊涂了。”

“还是严些好,别把他逞坏了。”

“他都几十岁的人了,知道好歹,别老把他拴在裤腰带上。”

“唉,儿大不由娘呀,他想咋闯荡就咋闯荡吧。”

“哎,对了,大妹子,要说起来,咱还有亲戚哩。”

刘黄氏不知道这话从何说起,唐老道故意卖关子,刘黄氏连问几遍,唐老道才说,赛秦琼和唐太极是窝鞋底子的弟兄,他是唐太极的亲叔。刘黄氏说,有你这门子亲戚,我们刘家跟着沾光啊。

疫情控制住了,唐老道听说铜峰放饭,兴奋地来到刘家,“大妹子,我说赛秦琼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吧,你还不信,从古到今听说过官府放饭、善人放饭,没听说过杆子放饭,你儿子又做善事了。”

刘黄氏听说铜峰放饭的事,激动得像个孩子似的,但她故意装作怀疑的样子说:“眼见为实,没见不一定是真的吧?”

“咋不是真的?有几个路过的人还在那里吃过放饭哩。”

刘黄氏闭上眼,默默念佛。

“我要去铜峰饭场为百姓看病,大妹子有啥话要捎给儿子吗?”

“没有啥说的,我也想开了,以后的路还得让他自己走,我说再多也没有用。”

“哎,这就对了,你留口气暖暖肚子,让他自己闹腾去吧。”

“嗯,我明白了。”刘黄氏忽然想起一件事,“老神仙,有样东西你捎给他,中不中?”

“中,大妹子说出来了,我咋敢不捎哩?我要是不捎,大妹子还不揪我的胡子?不过,咱有话在先,可别捎金贵东西啊,要是金砖,我可要打拐②了,呵呵。”

“不怕你打拐,把我这家卖了,也不值一块金砖。不捎金贵东西,是个破罐子。”

“破罐子?里面藏的啥宝贵东西呀?”

刘黄氏拿出那个装黄豆的坛子,捧起来,递给唐老道。儿子走后,刘黄氏天天想儿子,以前想儿子是偷偷想,现在想儿子是不好意思,怕人笑话,儿子要干大事,她不能拖后腿,决定把罐子送给儿子,让他不要想家想娘,一心一意打赖毛。唐老道接过坛子看看,坛子盖用泥土封住,摇摇里面呼啦呼啦响,不便多问,“大妹子,还有啥话要捎吗?”

“他看见这坛子就知道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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