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长安城里蝉鸣森森。
晋王府内有冰窖，常年储存着大量冰块，这时节便可拿出来消暑，或是置于房间角落，或是制作冰镇饮品，都能祛除这炎炎热气。
这段日子王府内的气氛有些压抑，自从晋王那日去了一趟清风观，回来后心情便不太舒爽，虽不至于冲仆人发脾气，但那略显阴沉的脸色还是让一众仆人噤若寒蝉。如今的王府内，大管家萧炎五勉强算是能和晋王说上话的人，但就算是他，也不敢多嘴问上几句。
所以当今日凤麒楼内传来晋王爽朗的笑声时，站在门外等候吩咐的萧炎五不禁略略吃惊，不过一想到楼里那位笑容明快的姑娘时，不由得恍然大悟。
世子不在家，还好郡主在。
晋王膝下只有一对儿女，皆是晋王妃所出，世子萧谷如今出了长安飘零在外，还留在家里的便是他的妹妹，年方十六岁的凤麒郡主萧琰。
凤麒楼是一栋独立的三层小楼，专门拨给郡主起居所用，此刻三楼南面的书房内，晋王正坐在靠窗的桌子旁，认真鉴赏着手里的一叠书页，上面是一行行整齐的楷书，虽不算遒逸飘洒，但是笔致光洁，结体平正，已经是难得的好字。
在书房另一侧，一张黄檀书桌边，一个年轻女孩儿正左手拈着洁白的棋子，右手捧着一本薄薄的棋谱，面对着桌上的纵横十九道，细如柳叶的双眉微微拧起。她的穿着与时下的长安女子并无区别，一样的襦裙一样的半披，并不因为是郡主就显得如何与众不同。
或许是秉承晋王与过世王妃的优秀血脉，萧谷生得剑眉星目，即便身躯看起来偏瘦弱一些，仍不失为英俊男儿。凤麒郡主在这方面要更胜一筹，柳叶眉下是明亮圆润的双眸，挺翘的瑶鼻如珠玉点缀，虽然双颊略显一点婴儿肥，却无损她的美貌，反而更添一丝可爱。
晋王一字一字地看完手中的书页，叹道：“琰儿，想不到如今你的字已经进益到这种境界，如果拿到政事堂给宋相公看看，恐怕会羞煞那个老东西。”
政事堂的宋相公学识渊博，能力强悍，为人品性也无可挑剔，唯一就是那手字有点不堪，实在无法和他的身份相提并论。
晋王自然可以随意打趣宋相公，但是萧琰却是最重礼数的女孩儿，她避开这个话题，眼波流转之际，半认真半玩笑地嗔道：“父王你已经好几年没来小楼了，自然不知道我如今会做些什么。”
晋王老脸难得一红，批道：“胡说，我正月还来过一次。”
萧琰顿时抗议道：“您还知道是正月，这都大半年过去了！我看父王就是偏心，没事就去哥哥的菜园子旁边转悠，却从来不肯来我这里坐坐。如今想必是哥哥远行了，您才记起还有我这么个女儿。”
晋王怎会不知自家女儿甜美的外表下有一副缜密的心思，当即举起双手做投降状：“都是父王的错，给你赔礼道歉，以后一定每天来一次。”
萧琰被他的举动逗乐了，莞尔道：“那倒不必，其实琰儿是在跟父王说笑呢。我在楼里倒也不无聊，能读书写字，能练琴学棋。哥哥离京前，给我弄来了不少孤本残本，还有我最喜欢的王希之的棋谱，我到现在还没参悟透。”
“王希之？”晋王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不禁有些奇怪，他从未听说过棋坛出过这样一位高手。
萧琰神秘地笑笑，然后站起身走到晋王身边，将手中的棋谱递给晋王。
晋王接过薄薄的册子，翻开第一页便看到一行娟秀又不失大气的行书“奕理指归”，下面则写着“王西屏书”，这八个字一入眼，他便忍不住叹了一声好字。再往后看，便是一局局格局大气别致的棋局。
“这个王西屏？”晋王抬起头，问询道。
萧琰点头道：“西屏是她的字，王希之才是她的名字，父王你且看看她的棋艺如何？”
晋王静下心来，认真研究了其中一谱棋局。他这些年虽沉迷酒乡，但自幼文武兼修，琴棋书画都有涉猎，底子非常厚实，所以不过是看了一会，就品出了其中精妙，忍不住赞道：“著子敏捷，灵活多变，风格独造，不袭前贤，如此棋艺称得上国手，想不到如今世上又出了这等高人，我还真想见识一番。”
萧琰迎着晋王询问的目光，狡黠地笑道：“父王想见她可不容易。”
“为何？”晋王道。
“因为她可不是唐人，而是清河国人，而且，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可不是父王想见就能见到的。”说到这里，萧琰终于大声笑了起来，如银铃般动听，脸上带着一丝丝阴谋得逞的得意。
晋王这才明白过来，倒也没有责怪萧琰，只是感叹道：“想不到小小一个清河国，那么一点疙瘩大的地方，还能出这样的奇女子，倒真是让人有点吃惊。”
“她可不是光擅棋艺，诗赋，篆刻，琴艺，几乎无所不通，最重要的一点，她今年才二十岁！”萧琰说起王希之那是头头是道，而且双眸里有着羡慕和崇拜。
“可是你刚才说她还未出阁？已经二十岁了却没有嫁出去，恐怕是眼界过高，没有能入她眼的男子吧？”晋王打岔道。
“这个琰儿哪里知道。”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情绪被晋王一句话破坏掉，萧琰不禁没好气地撇撇嘴。
晋王将棋谱放到桌上，转眼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女儿。萧琰被他这紧盯的目光看的有些紧张，问道：“父王，有什么事吗？”
晋王犹豫了一下，道：“琰儿，你如今也长大了，是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父王想帮你寻一个可靠的夫婿。”
萧琰的俏脸瞬间成了大红布，连忙走回自己的书桌前坐下，双手有些紧张地绞在一起。
“你放心，父王不会胡来的，肯定会让你满意。”晋王连忙保证道。
萧琰螓首微垂，仿佛心里在做激烈的斗争一般，好半晌才说道：“父王，琰儿还不想嫁人。”
晋王失笑道：“傻孩子，到了年纪自然要嫁人，哪有一直守在家里的。再说了，你身为郡主，又不会将你嫁到远方去，依旧是在长安城里，你想什么时候回王府就什么时候回，父王和你哥哥都在，谁还敢欺负你不成？”
萧琰的嘴唇有些发白，她其实一直都是乖巧的性子，从来不会忤逆父兄，然而今天晋王突然说起这件事，让她有些惊慌失措，更重要的是，她心底深处那个想法终于真切地冒了出来。
“父王，琰儿真的不想嫁人。”她再次认真地说道。
这次晋王终于注意到萧琰的用词，她说的是不想，而不是暂时不想，他有些奇怪地看着萧琰，问道：“琰儿，你究竟是怎样想的，能不能告诉父王？”
萧琰一遍遍地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良久过后才鼓足勇气说道：“父王，琰儿不想嫁人，琰儿想去风雅学宫。”
“风雅学宫？”晋王下意识地重复道。
萧琰指着那本棋谱说道：“王希之就是在风雅学宫学艺的，我也想成为她一样的人。”
晋王终于明白过来，可萧琰无疑给他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若是别的要求倒也罢了，他虽然不问世事，可晋王的招牌在那里，寻常小事根本不用费心。然而自己的女儿要不远千里去那个风雅学宫，这让他如何放心得下？
他坚定地摇摇头，道：“不行。琰儿，若是别的要求还能商量，这个绝对不行。”
萧琰忽地走到他身前，竟是直接跪了下去，认真地说道：“父王，琰儿真的想去风雅学宫，求父王成全。”
晋王连忙将她扶起来，劝解道：“傻孩子，那里没什么好的，你想学什么，便跟父王说，父王将先生请到王府来，不是一样可以么？”
萧琰摇头道：“那不一样，再说了，哥哥可以离开长安去天下四处，为什么我不可以？”
晋王心里清楚，平常温顺的孩子执拗起来，会倔强得可怕，只得温言道：“他是男人，你是女孩子，这自然不一样。”
“可王希之也是女孩子！她去风雅学宫的时候才十三岁，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萧琰毫不退让地争辩道。
晋王忽然觉得有些头疼，又不愿用强硬的手段去压制自己的女儿，只好转移话题道：“等你哥哥回了长安，咱们一起做这个决定好不好？如果他也愿意你去，那我就让你去，如果我们都不同意，你就不能去，如何？”
萧琰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便不再强求晋王答应自己，转而带着一丝关切问道：“哥哥在外面不会遇到危险吧？不知他什么时候能回长安。”
晋王看着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女儿，想起那个执意要离开长安的儿子，心中泛起一丝苦楚。
其实他早就知道自己为何会从一个赳赳大丈夫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之所以还是沉沦酒杯，一是因为确实需要靠那个来压制体内的毒素，二是厌倦了勾心斗角，想借此来表明心志。然而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而不是萧谷的想法。
萧谷这些年一直搜寻各种奇花异草，如今又毅然决然地离开长安，去找寻剩下那几味最重要的药材，他身为父亲，抛开晋王这个身份，心中又怎会没有感动的情绪？萧谷一路要面对未知的风险，即便朝长衫一路跟随，他又如何不担心？他毕竟是晋王，虽然不问朝政已经十年，虽然像是一头没了牙齿的老虎，可那毕竟是老虎！
萧谷的身边有他安排的人，只是非常注意行踪，一直潜伏在暗处，说到底，他也不愿自己的儿子出什么事情。
这些话，晋王只能放在心里。如今听萧琰问起这件事，他站起来揉揉女儿的头，微笑道：“你放心，有父王在，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到你哥哥和你。”
在这一刻，萧琰面前站着的仿佛不是沉沦酒乡十年的老男人，而是当年那个只手逆转乾坤的大唐晋王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