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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渡路上

晋怀帝永嘉元年(07),羲之五岁。

这一年,北方大乱,人民纷纷南逃。二月,东莱人王弥起兵反,攻掠青、徐二州,琅邪即将沦陷。三月,征东大将军刘准遣扬州刺史刘机等(包括丹扬太守王旷)讨陈敏。陈敏使其弟陈昶将兵数万屯乌江,历阳太守陈宏屯牛渚。王旷弃郡而走。不久,平东将军周馥斩送陈敏首级,此乱始平。

五月,国势更加危急,东北方向上有王弥反叛,北方则有马牧帅、汲桑聚众造反,攻占邺城。西北方向的匈奴人刘渊此时攻陷并州诸郡,关中沦陷。南方建宁郡夷攻下宁州,死者三千余人。七月,司马越率苟晞等进屯官渡以讨汲桑。此时司马越采取了一项重大战略措施,即以留守下邳之琅邪王司马睿都督扬州江南诸军事、假节,镇建邺(今南京)。这个决定和司马睿的战略转移之念不期而合,琅邪王氏自然乐见其成。九月,司马睿至建邺。有人说,王旷家属当于此时南渡。果如此,则王羲之是五岁时离开琅邪临沂至建邺的。

王羲之在琅邪的幸福日子就要到头了。

对于一个多年繁衍、人口众多、财富沉重的大家族来说,举家南渡,在战乱中颠沛流离,去寻找一个未知安全与否的新居住地,是一件重大而痛苦的决定。但是国家动荡四处烽烟,这个大家族眼看朝不保夕火燎眉毛,又不得不作出这一割肉疗伤的决定。谁都知道,这一次远行非比寻常。从临沂到建邺,其间上千里,旅途上将有许多难以想象的困难。首先,战火嚣张,盗贼蜂起,随时都可能遭到军队或强人的劫掠,甚至性命不保。路途遥远,中间要经过沂河、淮河、长江,还有大片的沼泽和崎岖的山路。当时的交通工具十分落后,主要是舟楫和车马。史学家考证三国时代诸葛亮发明的木牛流马就是手推车,三国只是百年前的事情,即使手推车已经有了,也不很流行。因为王家人口众多,行走速度一定很慢,饮食也是问题。当时正是春天,气候反复无常,随时都有人生病,缺医少药,更是一种痛苦。种种艰难预示着这次迁移绝非贵族的消闲郊游,而是一次磨难。

事逼无奈,这个大家族还是上路了。他们必须走,不走就意味着死亡、杀戮和片甲不留。王家动员了所有的力量,雇用了当地最好的车马和仆役,男女老少,家私辎重,食物衣物,珍藏善本,古玩神器,书籍典藏,全都打包装箱,安放在各家的车上。因为家中许多要人不能离开朝廷的位置亲自参与这次大搬家行动,许多事都靠当事人的亲力自为。这忙坏了王家的家丁和妇女们。为了规避风险,在青州带兵的王敦特别安排了一支队伍保护他们。就这样,几百辆大车,上百匹骡马驴子,带着王家的哭声踏上了不归路。“爷娘妻子走相送,哭声直上咸阳桥”,时势如此,个人只有随波逐流。

现实给王羲之上了人生第一课:离开故园,走向陌生之地。

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这一考验未免来得过早了。

史学家认为,永嘉之乱衣冠(士族、士绅)南渡,主要有三条路线:一条是从关中到四川,是为西线;一条是从山西、河南过淮河,去往安徽南部,是为中线;而河北山东一带的难民则穿过黄淮进入江南,远者进入浙江、江西、福建八闽。其中尤以南渡江左者为最多。身处战乱的齐鲁士民纷纷加入南迁之列,形成了浩浩荡荡的难民队伍。《晋书.王导传》云:“洛京倾覆,中州仕女避乱江左者十六七。”

《晋书.儒林传》载:“徐邈,东莞姑幕(今安丘西南)人也。祖澄之,为州治中,属永嘉之乱,遂与乡人臧琨等率子弟并闾里士庶千余家南渡江,家于京口。”琅邪王氏的情况与此相似。永嘉南渡群体多为世族,郡望之多,首推齐鲁,如琅邪王氏、兰陵萧氏、高密郑氏与侍其氏、泰山羊氏、鲁国孔氏、平昌孟氏与伏氏、姑幕徐氏、琅邪颜氏与诸葛氏、高平金乡郗氏与檀氏、东莞莒县刘氏与臧氏、东海郯城县徐氏、清河东武城崔氏、济阴卞氏、平原刘氏……门第之多,不可胜数。王、谢、袁、萧并称南渡四大侨姓,尤以王姓为高为众。

王羲之和母亲、哥哥一起登上了逃难的漫漫行程,只晓得方向朝南,不知吉凶福祸,身家性命交给旷野和荒径,一切都在未卜之中。此时王旷在京中忙碌,应付着摇摇欲坠的西晋晚年,无暇顾及妻子儿女,所有关于逃亡的事务都由族中人照料。族人和仆役所操持的,主要是车马草料、路线安排、安全掩护、饮食安排之类,其他有关各门各户的细事,诸如细软包裹、饮食杂物、起居用品、新旧衣服、儿女装束等,都还要各家自己料理。母亲卫夫人忙里忙外,带着十二分的焦虑独自打点行装处理一应事务,为此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此时她尚年轻,虽然出身士族,多年来独自照应家庭和儿女,倒也锻炼出许多能力。她坚持着,努力想象路途上可能用到的东西,做好准备。长子王籍之已是个半大小子,此时成为母亲的得力助手。

羲之看到这些,有些兴奋。对于儿童来说,安静差不多等于生病,行动才好玩,新鲜就是天堂。曾经带着多个儿女在抗日烽火中四处逃难的丰子恺曾经问过他的小女儿:“你觉得什么时候咱家最有意思?”女儿不假思索地说:“逃难。”丰子恺当时大为愕然,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孩子的心中充满好奇,他们在逃难中看到了许多陌生的人和事,并不在乎自身的颠簸,也不晓得什么是安全。王羲之在最初踏上南渡之路时,其心情大致和丰子恺的女儿的感受近似。

看见母亲哥哥弄这弄那,一会儿捆扎行囊,一会儿准备果脯肉干,羲之总想掺和进去,以为自己也能做点儿什么。在收拾杂物时,往往发现一些好玩的东西,比如遗落的玩具,比如父亲曾经找不到的镇纸,甚至还能在角落里发现几粒干果或贝壳什么的。母亲总叫他离远点儿,甚至要把他锁在书房里,因为小孩子碍手碍脚地添乱。唯有籍之哥哥对他不嫌不弃,做什么都带着他,共享各种微小的发现。在羲之眼里,哥哥就是他的好朋友和保护神。

羲之跟随母亲和哥哥,在王氏家庙中做了一个肃穆庄严的仪式。当他听见族长哽咽着说出“俺走了”三个字,人群中就发出一片惊天动地的哭声,那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哀号,那是近似绝望的呼喊,无穷的悲伤都在那三个字里流淌出来,如同洪水,冲垮了大家的矜持。族长的悲伤似乎更加沉重,他试图说出“俺会回来”,却无法完整地表达清楚,谁也没有这份自信啊。羲之看看母亲,母亲如同所有夫人小姐一样跪在地上掩面痛哭。这情景,王羲之记忆终生!

离开家庙,走出大宅门,沿途是家族和乡亲们送行的队伍,还有普照寺的和尚们。临行前,王家将这个深广宽大的宅院赠与寺庙,以期圣灵佛祖能够保佑他们的未来:安全,健康,发达,兴隆,等等。族人中多数都留下来了,他们有的死活不肯离开故土,有的因为缺乏盘缠只能悲守穷庐。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和籍之、羲之兄弟熟悉。羲之看到了他们带着眼泪的面孔,意识到这不是一次美好的远行,但也说不出危机到底是什么。

王羲之第一次离开家门,看着浩浩荡荡的车马队伍踽踽而行,如同朝圣。他不知道,这一次出来,就没有回程一说了。所有曾经熟悉的东西,整个家国故园,就这么远去了,消失了,留存的只是日渐稀薄的记忆。这种记忆,之后越来越强烈地显现在他日后的生活中,甚至指导了他大半生的理念。可是现在,他还不能明了这一切。孩子的心中充满了兴奋。他憧憬着即将到来却无法预知的各种有趣的事情:天光水色,花鸟树林,乞丐游侠,河流高山……队伍行进速度很慢。整整一个上午,他们才走出南关。此时城里小贩的叫卖声还依稀可闻,大家似乎感觉不到前途有什么大的困难。午饭还是从城里的馆子里要的,虽然简单,但还好吃。羲之在篷车里用了午餐,然后和哥哥一起去附近的桃林里跑了一阵子。穿过桃林,他们看到了宽阔的沂河,沂河上有一座木桥。春水泱泱,碧玉般穿过腐朽的木桩,那里有几个人在捞鱼。籍之说,已经半个时辰,大车就要开路,咱得回去了。

首日,他们的车马只走了不足三十里,就在沂河西岸的一个村庄附近歇息了。这一晚,管家给大家送来稀粥和点心。因为各家都有此前准备的食物,这样简单的饭食倒也省事,但是羲之还是听见附近的篷车里发出的感叹: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晚饭啊!在家千日好,出外时时难,将就吃点儿吧。羲之看到母亲脸上的遗憾和眉宇间的不安,好像这样的晚饭对不起孩子似的。籍之懂得母亲的心事,大口吃着喝着,还说在野外吃饭很有意思。母亲苦笑着说:能这么有吃有喝平安无事抵达建邺,咱就谢天谢地了。

后来的日子里,兴奋渐渐淡去,羲之逐步领略到长途旅行的苦楚和艰难。故乡消失在远方,一切熟悉的东西都不见了。陌生让人感到可怕,荒草野景中危机四伏,随时都有饥渴和意外,什么都变得不好玩了。这是真正的远行,是前途未卜的逃亡之旅,悲情挂在每个人的脸上。大车在崎岖小路上颠簸,路面高低不平,大车吱吱扭扭地叫着。主人每时每刻都担心东西从车上掉下来或者被人偷抢,车夫经常停下车来给枣木车轴涂抹膏油,牛马都要饮水。羲之紧紧地靠着母亲,安静地坐在篷车里,听哥哥说所到之处的典故和传闻,母子相依为命,打发着摇摇晃晃的逃亡时光。

春风温暖,路边的野草半黄半绿,生命正在更新。河堤上的杨柳长发飘摇,告诉人们希望就在前头。由于初次远行,王羲之有点儿晕车,那天的午饭没吃多少,这让母亲很是担忧。下午,羲之坐在车里,更觉无聊。他从来没有这样长时间浸泡在野外风尘中,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了无精神。哥哥籍之给他讲了荀子在兰陵当县令的故事,讲到孔子问郯倾盖的故事,还说到当年齐国的稷下书院,说到孔子为什么发火痛骂“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等等,羲之只是点头表示记住了,但却了无精神。

羲之抱怨大车摇晃得太厉害了,不时要求母亲叫大车停下来。母亲耐心劝慰幼子:不能停,一旦停下来,咱就赶不上大队伍了,那样很危险。羲之倒是听话,但心情总归不好。他哪里知道,他们这样的逃难当时已是最为奢侈的贵族旅行了,多少平民百姓在战乱中失去了性命,失去了家人,失去了房屋和粮食,就那样活生生沦为赤贫,成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民。老百姓的悲剧是在死亡线上演出的,富贵人家的伤感大多来自无聊。没有人给他点明这些,领悟只能来自本人的灵性,还需要资历和年龄的帮助。

琅邪王家的南渡是有准备的。当北方陷入**之时,繁荣而稳定的江南就被王导兄弟们注意到了,因此有了王旷的“首倡其议”移居江南。齐鲁失守,黄淮不保,大官僚士族极力把子弟亲属安插到江南任地方官吏以为将来自保之地。如宰相王衍就任命其弟王澄为邢州刺史,族弟王敦为扬州刺史。身兼扬州刺史同时拥有青徐军权的王敦是王家这次逃难的真正的保护伞。王家此行,几乎全都走在徐州、扬州所辖的地面上。

永嘉之乱,不光衣冠士族大地主携眷南逃,随同南逃的还有他们的宗族、部曲、宾客等等,同乡同里的人也往往随着这些大户南逃。随从一户大地主南逃的往往有千余家,好像一个部落,一组较大的逃难团体人口会多达数万。他们有的逃到广陵(今扬州),有的逃到京口(今镇江)以南。以王敦、王导为首的王家,南渡的目的地是建邺。

从琅邪临沂到建邺,直线距离只有四百公里,所经皆平原,无高山峻岭,若以今日交通条件论,不须半日就可到达。然而那时是西晋,那是一千七百年前的黄淮江淮,一切不可同日而语。最方便最节省最安全的路线应当是:出临沂,奔庄坞,经码头镇,去红花埠,然后过唐店,穿过马陵山进入宿迁。在宿迁稍息后,再行三五日,过淮河,就可以进入洪泽。在那里改乘舟船,经高邮湖、卲伯湖,过夹江到达扬州。入长江后溯流而上,过镇江,达于建邺。

这天,他们重新登程,羲之感觉比头一天好些了。赶车的、护卫的、照料饮食的,都是本家人,平时有些交往,如今路途寂寞,羲之跟他们说起话来。他第一次听到王家的部曲、宾客们有那么多生离死别的故事,那么多酸甜苦辣的经历,他兴趣盎然地听着,内心生出浓厚的同情。当他看到路边那些流离失所、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百姓时,心中泛起无限的怜悯。他想帮助他们,给他们食物,给他们衣服,甚至想把他们拉上车来一起走。但是,他的好心被家人给拦住了。母亲告诉他,穷人太多,咱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资助所有可怜人。等你们长大成人了,倘能为官一方,那时多做些帮助百姓的好事,才是正道……尽管如此,王羲之还是尽量给予和他同样大的的孩子们一些食品。第一个得到赠予的,是一个可怜的老太太。她的一只手举着一个破干瓢,一只手拉着一个脏兮兮瘦骨嶙峋的小孩子。羲之给了她一个煎饼。老太婆千恩万谢,满脸的感激,这让羲之感到安慰。接着,羲之将几块腌制的咸肉给了一个像他一样大的孩子。这下子可坏事了。那孩子全不考虑羲之的心情,撒丫子跑出去,跑回来时后边竟跟了许多儿童,也有老人。这群纠集起来的穷人尾随着大车,要这要那的。羲之和籍之反复说没有了、没有了,我们也不够吃的,不要尾随不要这么紧追不舍了,可那些人就是不肯散开。羲之见此情景,也有些害怕。倘若他们一哄而上抢了这几辆篷车,那就糟了。

籍之批评羲之:咱不能惯着这些人,他们是填不满的穷坑,你给他们一,他们要二,你给了他们一碗,他们要你一锅,都是些得锅上炕的人。母亲也说:咱自己备的食物本就不多,千万不能引逗他们啊。羲之心里怏怏的,老大不快乐。后来还是车夫和管家过来,大声叫骂着,驱散了那些孩子和老人。羲之看见他们远远地站在飞扬的尘烟里朝着大车骂骂咧咧,面目狰狞,口气凶蛮,心中竟浮荡着一丝憎恶。同情与鄙夷,怜悯与厌烦,自以为负有责任却不能深入其中,仁心发挥偶有怜悯慈善,到底还得守着自己的根本利益,这就是贵族对于平民的矛盾心态。

第五天上,他们来到宿迁地界。这里历经战乱,已经少有人烟,村庄也都破败不堪。他们夜宿在一家道观中,那道观中连一个道士都没有,车夫甚至找不到喂马喂牛的草料。那天晚上,他们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就睡下了。大约三更天,酣梦正浓的时候,哥哥籍之突然叫他起来穿衣,说附近有流寇出没,他们必须连夜赶路。羲之睡眼惺忪地爬起来,钻进大车里,带着十分的惊恐,走出了危险地带。

不久,他们遇到一条河,河上原来有桥,可惜不久前被战火烧毁了。河水虽然不很深,但是载重的车子无法通过。如果绕路,要走很长时间,而且小路难以行大车,也不安全。众人商量了,决定雇用小船将妇女、孩子和行李搬运过去,牛马拉了空车过河,到河那边重新装载,继续赶路。部曲宾客家丁们忙了好一阵子才把各种箱笼包裹杂物转换到船上。河流不宽,河水也不丰盈,那船行驶得不大顺利,王籍之老担心家中细软落入水中。王羲之虽然生长在沂河边上,但坐船渡河这还是第一次。他老觉得那船随时都会倾覆,自己马上就要掉进浑浊的河水中被淹死。过分的恐惧让他感到一阵阵眩晕,面如金纸,喘息也不顺溜了。籍之问弟弟怎么了,羲之只是摇头,牙关咬紧,不肯松开。

待上得对岸,大人们将大小物件重新移到篷车上。正在他们忙着转移东西重新登车的时候,尘土飞扬处过来一群人,他们有的骑马,有的徒步,手持了大刀和长矛,有的拿着头和棍棒,一阵嘶叫,冲到近前,不由分说抢夺他们的行李和食物。护卫车队的家丁和武弁和那些强盗打起来,双方都很凶狠。羲之看见一条长矛刺进一个部曲的胸膛,鲜血喷涌,顿时倒在土路上。接着,一个手持铁器的贼人被骑马的武弁的大刀砍下脑袋,那脑袋咕噜噜滚到羲之家的大车旁边,惊恐的眼睛里一片白一片红……眼看那脑袋就滚到羲之的身边了,羲之大叫一声,倒在大车轮子旁边。哥哥将他扶起来,抱上车,问他哪里不舒服,问他是不是吓着了,母亲也安慰他不要怕。羲之此时只觉得天旋地转,什么都说不出来。大车外边,厮杀还在进行,彼此都有伤亡。大约过了小半时辰,盗匪终于散去,护卫死了两个伤了五六个。许多人围在那里,有人感叹,有人痛骂,有人说赶快埋了尸体火速上路。籍之想过去看看,被母亲阻止了。

羲之晕倒了,老是醒不过来。母亲见他口吐白沫,四肢僵硬,一时竟吓得失了主张。车夫对眼前发生的情况好像有些经验,他不断地在羲之身上按摩,这里掐一掐那里按一按,所选的穴位都在上身。一位随行的中医过来,他要籍之赶快把弟弟羲之的双腿折起来,又在羲之口中放了一截树枝,说这样可免咬破舌头。籍之在弟弟的脸上泼了一些凉水,不断地呼唤着。

经过好一阵子折腾,羲之终于醒过来了。此时他面色苍白,犹如金纸,小腿还在不时抽搐。母亲问医生:这孩子是怎么了?车夫说:情况可不好啊,像是羊角风呢。卫夫人听说孩子犯了癫痫,一时吓得说不出话来,她紧紧抱着年幼的羲之,祈祷上天,请求神仙保佑儿子——她不相信医生的说法,因为家族中没有这类遗传史。

这里要说到临沂和运河的关系。京杭大运河从公元前486年始凿,至公元19年全线通航,前后共持续了一千七百七十九年。在漫长的岁月里,主要经历三次较大的兴修过程。第一次是在公元前五世纪的春秋末期。当时统治长江下游一带的吴王夫差为了北上伐齐争夺中原霸主地位,调集民伕开挖自今扬州向东北,经射阳湖到淮安入淮河的运河(即今里运河),因途经邗城,故得名“邗沟”,全长一百七十公里,把长江水引入淮河,成为大运河最早修建的一段。

沂河是淮河的一大支流,水量充沛,是贯穿鲁南苏北的主要水道。大运河最为兴旺的时期,船只可以从邳县经郯城的码头镇直达临沂城东关,小船甚至能达到沂水县。魏晋时期,北运河尚未开挖,临沂没有直达淮河的水路,能与淮河水路相连的是骆马湖沿岸的窑湾,那里属于里运河的一部分。因此,王家的逃亡队伍必须先走陆路,到达宿迁的骆马湖之后才能转为水路。

羲之犯病两天后,大队人马来到骆马湖边。我们不妨猜测:王家的逃亡队伍行走了许多天,到达宿迁境内时已是人困马乏,这些大贵族的眷属平时养尊处优,哪受得了旅途上如此的颠簸,许多人病了,他们早就盼望歇息。如果不能安顿下来,改乘车为乘船也好,船上到底较少颠簸。再说,一路行来,许多车子坏了,没法修理,三车并作两车用,女眷和孩童受不了那份拥挤,彼此还发生了一些不愉快。此时有了可通舟楫的水路,大家自是喜出望外,于是各家纷纷雇用船只,老弱妇幼,粗细行李,书籍食品等等,也都搬上船,青年男子则沿河骑马行走,以为监护。

为了安全,青壮年都配备了刀枪武器,以加强自卫。王籍之购买了兵器和盔甲,很快将自己武装起来,俨然武将模样,看起来颇有几分英武。王羲之本应随母亲改乘木船的,可他愿意跟随哥哥一起,还说自己好好的没什么病。籍之说乘船安稳安全,比骑马舒服,王羲之先是说老待在小船里闷得慌,后来又说怕落水淹死,反不如跟着哥哥骑马走在陆地上看风景的好。籍之觉得让他多一些活动有好处,反正是随着船队前行,水陆都有亲人保护,让他随时领略山川风景松弛一下神经也许好些。

于是,羲之和哥哥王籍之共骑一匹骏马,行进在辽阔的黄淮平原上。河流清冽,流水泱泱,两岸是荒废的阡陌和凋敝的村庄,籍之羲之兄弟看了,心中泛滥着离乱时代的悲怆。他们一边行走一边领略大平原上渐渐兴旺的春色,也有疏林鸟雀让他们高兴,羲之自称稍好些。母亲看见小儿子恢复到正常状态,感到一丝安慰,深深祝福两个孩子安然无恙。一路上,哥哥籍之一边给弟弟讲述世情典故,随时照顾寒暖饮食,让羲之感到了亲情的温暖,他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对哥哥的渊博深感敬佩。

半月之后,大队人马终于到达洪泽。在这里,他们改乘大帆船,保留的一些车马大都转给了同行的部曲乡亲,或者卖给当地人。那些同族部曲和男女仆从等,虽然同为逃难者,但他们还肩负了劳役,更为辛苦。这些人手头拮据,没钱雇用大帆船,只好继续使用破车羸牛。好在大部分行李细软都挪到船上,此时车马也变得轻松些了。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决定轻车简从,意在先行到达建邺以便为即将到来的这些人安排新居,为未来的生计做初步的准备。

登船之后,籍之发现族伯王导、王敦家所乘的大船上有许多仆人,饭食也好得多,心里面就觉得受了炎凉,情绪低沉,偶尔也流露出不平。母亲见了,当即拉下脸来批评儿子不可意气用事,她温婉地劝慰儿子,世情冷暖大都如此,不足为怪,凡是俗世能够容忍的事情都有其铁定的道理,应当尽量给予理解,不可置喙,更不可对抗。籍之听了,默然良久。母亲说,到底还是年轻啊!

船队被编制成几十个组,各组首尾相连,浩浩荡荡,迤逦而行,好大的一片帆樯!这个逃难的队伍经洪泽,去高邮,穿过夹江,一个月后到达扬州。他们在扬州休整了几天,直到接了建邺的来信后大家才知道那边已经有了立脚之处,心甚宽慰。不久船队重新出发,过镇江,没有停留,直到建邺城下。看见大小船只一溜儿停好,行李依次搬走,他们才深沉地喘了一口气。

到了,就是这个地方,一个靠近大江的新地方。

陌生的秣陵,陌生的建邺,王家将在这里重新扎根。

这次逃难,幼小的王羲之受到很大的历练,也给他带来新的苦痛。

王氏一族离开琅邪后,故国很快就被北方民族占领了。

这里应当指出,北方民族的举义和起事都有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原因,与其称之为北人入侵,还不如称他们为农民起义。而北方民族绝非中原人夸张的茹毛饮血的野人,他们的胆识,他们的勇敢,他们的智慧,比中原人并不逊色,其中许多领袖人物更堪称杰出的政治家。自公元三○四年到四三九年,史称五胡十六国时期。这一时期,许多有才干的统治者都试图统一中原结束混乱,并非只有汉族精英才酷爱和平与统一。后赵的建立者石勒就是其中之一。他是羯族,出身贫寒,目不识丁,却很有见识。石勒经常让手下的人读书给他听,从历史典籍中努力汲取前人的教训。他效法汉高祖,礼贤下士,体恤下人,还特别尊重汉族知识分子。当时的少数民族都特别忌讳“胡”字,有关的处罚法令相当严酷,但石勒从不处罚那些无意中触犯刑律的人。在他的统治下,后赵基本上统一了黄河中下游地区。石勒死后,其侄石虎(有史书记载石虎是石勒的养子)断送了他开创的大好基业。后赵衰落,前秦强大起来。此是后话。

皇帝苻坚励精图治,重用汉族谋士王猛,终于实现了统一北方的梦想。黄河流域在十六国时期第一次归于一个政权。可惜王猛五十一岁就病逝了。临终前他劝秦王苻坚不要过早进攻东晋,不要企图一口吃成个胖子,统一全国既要积蓄力量也要看时机。但是苻坚没有听从王猛的忠言,在北方还不巩固的情况下就仓促发兵,结果在三八三年的淝水之战中大败而归,北方再次陷入分裂。黄河流域又在战乱中经过了五十年,直到四三九年才被北魏政权重新统一。此亦后话。(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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