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冶城之辩

咸康五年(9)秋冬之交,王羲之与谢安(0—86,字安石,陈国夏阳人。)共登冶城,二人发生了一场小小的关于人生观的辩论。这次发生在两人之间的辩论不愠不火,但却有着极大的意义。

王导、郗鉴于**月间相继去世,羲之因为奔丧而在京城多待了些时日。恰好山阴谢安此时也在建康,二人在京相遇。这次相遇为王、谢之间的长期而深厚的友谊奠定了基础。其时,庾亮正在策划大举北伐,虽然在军事谋略和后勤实力方面不够圆实也未必济事,但其恢复中原之志尚属可嘉。作为庾亮僚属的王羲之,亦同仇之忾,对恢复中原充满了热情。

冶城,在今南京之冶山,其中筑有城,因春秋时吴王夫差在此冶铸制造兵器和铜币而得名,是南京城邑的雏形,有人亦称之为南京的“母城”,历代名人都曾在此留有踪迹。丞相王导将冶山改建为自己的别墅,名为“西园”。园中果木成林,浮云滴翠,又有鸟兽麋鹿,王导彼时常召文人于此雅集。据《六朝事迹编类》记,王导曾患重病,久不愈,方士戴洋进言:“君本命在申,而申地有冶,金火相铄,于君不利。”王导信之,即下令移冶坊于他地,而其所患疾病竟不治而愈——此事似可见环境与健康之关系,也可见王丞相之威权力量。

冶山之西,有卞公墓、卞公祠。卞壸为东晋名臣,晋成帝咸和三年(8),苏峻于历阳起兵攻打建康,卞壸率部抗击,大败,父子二人同时遇难,是东晋的烈士。苏峻之乱平定后,朝廷将卞壸父子葬于冶山的西侧。以后历代对卞壸父子之墓均有修葺,因卞壸祠之兴建早于朝天宫,故有“先有卞公祠,后有朝天宫”之说。

关于羲之与谢安共登冶城一事,争论多多,众说纷纭。

《世说.言语》载:“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刘茂辰先生按:“《世说》使用官称往往不是人物当时的职务而是其生平最后或最高的官衔。这里的“右军”,就当事人来说,是后来的事;而著书者为其后之人,往往自由指派随意安插,未及于者先有之,此类书写常见。谢安任太保也是后来的事,“太傅”则是其死后赠的虚衔。写书人即便于童蒙时称其人为太傅,读者自能理解。”

谢安与王羲之登城以后,免不了要说到吴王夫差当年打造兵器的盛况,说到吴越执政、孙武练兵、西施浣纱、勾践卧薪尝胆等许多的故事,甚至于还谈及王导移城以及健康与风水之关系。二人惺惺相惜,自有许多趣味,不提。后来谢安“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何谓高世之志?就是看破红尘、超然世外的遁隐之志。

羲之思忖片刻,说:我听说古时大禹勤于国事,以致手脚都长了胼胝;周文王处理机要,往往忙到半夜还觉得时间不够用呢。上古贤达,没有一个不是因勤政爱民而名垂青史的。当下正是多事之秋,国家面临危难,四郊多垒,战乱不息,这是咱们士大夫的耻辱啊!值此时刻,每个人都应想着如何为国家用心尽力,可是现在你看,从建康到会稽,从荆州到扬州,朋友们整天忙着清谈,其好高骛远不谙民情之甚,以至于荒废了日常政事,这恐怕有些不合时宜吧。

王羲之爱好自然,也不曾轻视老庄,但他从来都不是那种志大才疏、迷恋清谈、对世事麻木不仁的人。王羲之的思想是玄儒双修以儒为主的。当谢安露出超脱尘世的志趣、大谈出世隐遁时,王羲之直率地说出以上这段发自肺腑的话。这段话是我们认识王羲之不同于他同时代人的钥匙。

谢安听了,不动声色,远眺江山,慢悠悠地说:秦朝任用法家,前有商鞅,后有李斯,无不以刑名为上。焚书坑儒,灭绝言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不是未竟两代就完了嘛,难道秦朝的灭亡也是因为清谈吗?老兄,你不妨深入地想一想。

羲之当即说:诚然,秦废儒而重法,无清谈容身之地,路人不敢接语,然秦之所以二世而亡不是因为钳制言论,而是因为穷兵黩武罔顾百姓的生存死活,是故贾谊有论,仁政不施攻守之势异也。是不是?倘若世事清明,文人发挥雅趣,探讨学问,推敲修辞,谈谈风月,都无不可。眼下的难题在于,国家四分五裂,百姓艰难,民心浮荡,国势日渐衰微,我等若不参与治国安邦、救民于水火之事而只是沉湎片语只言的快意之中,或竟潜遁山林图一己之静怡,于心何安焉?

谢安笑了,说:天下兴亡,自有定数。君不见文景之治乎?当时之政,盖得益于无为。休养生息,不侵不扰,民得以为其民,君得以享其君,不也很好嘛。

羲之说:不然。秦亡而暴政终,天下并非无为而化成。文帝废除酷刑,又将十税一改为三十税一,轻徭薄赋,人民才得以休养生息。至于景帝在位,也是多有改革,如一度废除农人赋税,故天下得以涵养财富。说是无为,其实是无不为。施仁政,强国力,养苍生,才是文景之治的根本啊。

谢安又说:今日之事,又有什么不同呢?难道无为而治就不灵了吗?

羲之说:此一时彼一时,今日情势迥异于文景之时。本应与民宽松的,如今却是多层盘剥,以至于民不聊生。本应天下安定的,如今却是战火烽烟,以至于国将不国。向使民富国强,庾将军之北伐不至于如此仓皇。值此兴亡不测之际,我等正应当以平天下、救苍生为己任,若听而不闻、逍遥麻木,或只顾吟风弄月、咀嚼玄理,那不是我等失责吗?

谢安说道:我等区区文墨之辈,又能做些什么。

羲之道:凡事做则有,不做则无。庙堂之上,江湖之中,可为之事,无处不在。

谢安哈哈大笑,说:不到万般无奈之时,不为意外之举。

羲之听了这话,稍感安慰。

谢安说:老兄的激情热心真叫我佩服啊。如今清谈者多,荣华皆在玄理之间,兄长敢于逆时尚而言,足见特立独行之气概。可是你知道,老百姓的事情不好办啊。你费尽心力,到头来也许还是枉然。这也是我不肯轻率跳进去的原因。

羲之慨然道:孔子有上智下愚之说,虽不尽然,也非妄言,这权且不论。我以为,百姓之难过于百姓之愚。草莽之中,许多人本性聪慧,无奈家学阙如,繁冗劳碌,甚至无笔墨之资,又不得教育,是所以愚也。我等上有家族照应,下无抚养之累,得朝廷之恩典,有教育之方便,而优越之处正是责任之由来,此所以士族之为士族百姓之为百姓者也。倘若漠然面对世事,我等虽衣冠灿然而心则沦为草莽矣,那我们还有什么优势可言呢?

谢安颔首道:君不见孙恩、卢循之例乎?

羲之默然良久。

……谢安的遁世之想,当时是一种风尚,是贵族知识分子的时髦。他们故意避开俗世,醉心于小圈子之内的清谈,相互逞口舌之能,以为高雅。相对于那些沽名钓誉的人,谢安既是潜心世外,又是个学而不厌的君子。王羲之并非不理解谢安的心思,但他不肯认同谢安的淡漠世事、沉湎山林的自外情怀。就责任伦理的层面讲,知识分子的出世其实是一种放弃。古典社会的士族,天然具有担负道德、表达良知、治理国家、关怀苍生的责任,以清谈虚无而自况高雅,实际上是一种怯懦的逃避和自私的遁词。就社会理想方面讲,谢安所追求的实际上是一种自作多情的乌托邦。他认为国家的危难、社会的积怨,都和人的入世欲望太强有关,和名利之心过于热烈有关,因而强调名士宁可以清谈为生,不应去做不可为而为之的事。魏晋时人多有借士人孙恩、卢循领导的农民起义骚乱国家、扰民害民为例去印证知识分子入世情怀之荒谬的。从他们二人的简短对话看来,王羲之在这里停住了,因为农民造反这个话题是贵族们所难以逾越的障碍。还有,贵族之间的谈话往往都是点到为止,激烈处戛然,不会争得脸红脖子粗。再说,羲之年长,谢安稍幼,他不便把话说到绝处,这也是一种厚道。

魏晋时,王谢以双门并称,但家风有所不同。通过二人的冶城对答,多少能看出些微的分别。东晋一代,王家虽也讲求名士风流、清谈玄理,但归其本质,这个家族的心灵建构是儒(尘世进取之心)大于道(老庄放达之情)。从东晋到南朝,王家在朝廷居要职的人比谢家多得多,且始终与最高权力者保持着紧密的关系。而谢家从西晋末期的谢鲲起始,就已把家风确定下来,经谢尚、谢奕,到谢万、谢安,再到后来的谢灵运,其心灵是以老庄的放达为根本,仕途只是偶尔路过的灌木小径。或者,仕途仅仅是为了保持门第荣耀的延续方法,是冠冕而非肢体。王家子弟走上仕途多是主动的,谢家则是被动的,不得已而为之,稍有行为便落荒入于山林,在那里擦洗沾满泥泞的鞋子,梳洗落了风尘的冠冕。从历史看,谢家在政治漩涡中的运作方寸远不如王家游刃有余。及至南朝儒家重建,君主的绝对权威恢复,皇帝们再也不允许那些纵情使性的名士们耍酷,谢家子弟一时难以适应,才有了谢灵运、谢朓等人的悲剧,也有了山水诗。

虽然大谢小谢是后来事,非本传之紧要,但此处略略提及,有助于说明谢氏家风的式微因果。谢灵运的母亲是王羲之的外孙女,他才华横溢,与陶渊明、颜延之齐名。“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就出于谢灵运之手。谢灵运曾言:“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这话可是很牛啊!此人崇尚清谈,乐在田园,沉湎山水,有高士之志。后来他在山阴以南天台山一带极力扩大自己的庄园,与乡民发生土地纠纷,至于成为被告,后判决发配南粤,途中又多发不满之语,终于被杀。

王谢冶城之辩简而又简,却看出了二人的不同。需要说明的是,当时两人的处境也不同。羲之现任庾亮幕府里的参军,北伐初动,羲之对胜利充满期待,所以才有那种积极问世的豪情。而谢安此时还是山阴隐士,偶尔来一次京城,老觉得俗世嘈杂急着想回到他那世外桃源里,心境自然不同。二人都是南渡人物,但王旷死于战乱,北国对于羲之有杀父之恨,谢安没有这份体会。这些不同之处和各自心情有着很大的关系。后来谢安出仕,羲之隐遁,两人好像交换了位置,是以见出“此一时彼一时”的哲学意味来。

这次冶城之辩,两人都表达了自己,同时也受了对方的影响。我们不妨这样推论此次辩论的效果。正是因为羲之的一席话,挑动了谢安“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潜在价值观,后来成为挽救东晋的历史英雄(他指挥打胜了淝水之战)。反过来,王羲之晚年却恰如谢安今日所表达所追求的,成了隐遁山林的世外之人。人生就像旋风一样,左右交换,前后倒置,今日的我就是明天的你,这也许就是无常。屈原有一首诗,叫做《悲回风》——二人的转变就像回旋之风一样——可叹也夫!

不久庾冰为中书监、扬州刺史,参录尚书事。庾冰以谢安有重名,必欲致之(当时政客都喜用名士),多次催促谢安所在的郡县官员敦促,大有逼之就范的气势。谢安不得已只好赴召。此时谢安刚刚二十岁,虽属“已冠”,出仕不为违例,但比起羲之二十五岁起家实在嫌早。谢安应庾冰之召“出西”而到建康,与在京担任丞相长史的王濛清谈一番,当是顺便之事。谢安隐居会稽东山,这次赴建康应命时间很短,史书称:“月余告归”。(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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