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外面下了很大的雾，浓浓的一团团，人走在路上被云山雾罩的，仿佛置身于一个缥缥渺渺的仙境当中。太阳从云层出来以后，弥漫的浓雾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温度飙升得很快，甚至感受到夏季的炎热了。
医院里的空气更加闷热，湿热的汗味中参杂着消毒药水的味道。几个白衣白帽的护士把穿着蓝条纹手术服的梅老师推进了手术室，随即哐当一声关上了门。门口的灯亮了起来，上面显出“手术中”三个亮着的字。在门关上的一霎那，高秋看到母亲眼里那很无助的恐惧，鼻子一阵阵发酸。母亲紧紧抓住他的手，在那扇弹簧门快要关起的一瞬间，他用另外一只手帮忙，才扒开了母亲的手。
门外面的两排长椅上，大姨两口子、小姨两口子、叔叔婶婶、高平、小妍等等一大堆人都坐等在外面。所有的亲戚几乎都来了，除了年事已高的外公外婆和自己的父亲。大家都瞒着外公外婆，怕他们跟着瞎操心伤了自己身子。而父亲没来就显得有点不近人情了。高秋在门外想，如果父亲今天不来的话，自己就决定彻底跟他绝交了。盈盈和小宇也来了，因为放在家里没人带。不过，这俩小家伙今天却出奇地听话，似乎意识到今天这个场面虽然人多，但不适宜犯“人来疯”，小孩子也会见机行事的，因为看到大家都一脸沉重的样子。盈盈把上次高秋给她买的动漫卡片带来了，两个小家伙头挨着头在玩卡片。
大姨朝一边挪了挪，腾出一点地方招呼高秋：“秋儿，到这边来坐。”高秋说道：“我不累，站着就行了。”大姨丈站了出来，走过来拉着高秋道：“怎么会不累的，叫你过来坐就过来坐吗？还要等好久呢！”高秋没再坚持，就走到大姨旁边，在长椅上坐下来，脸朝着手术室的方向。另外一边的长椅上，也坐着别的病人的亲友团，几个人在交谈着什么。说话的声音虽然很轻，但还是传到高秋的耳朵里。高秋没有扭过头去看，只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我那大表嫂，一年前发现的病，医生说是中晚期。手术切除了那只乳，可一年后又发作了，唉——。”女人重重得叹息了一声，旁边一个稍稍年轻一点的声音问：“那现在怎么样了呢？”开头说话的女人接着说道：“昨天刚刚火化了。”年轻女人发出一声惊呼，是那种压得很低的惊呼，用手捂着嘴发出的闷声。大姨也听到了，用胳膊轻轻杵了一下高秋，安慰般小声说道：“你别紧张，你妈这是早期，医生都说了没问题的。”高秋回头，对大姨故作轻松地笑了一笑，眼神越过大姨，看到远处的电梯门缓缓打开，父亲从里面走了出来。大家也都看到了他，人群里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骚动。
高云泽走到亲友团面前，跟几个人打了声招呼，一边不住地搓着两只大手掌。他在外面谈生意习惯了跟人握手，现在手伸出来才发觉不妥，所以只能用这个动作掩盖。大姨丈和小姨丈都站了起来，客气地给他让座。不过，大姨只对她翻了翻白眼，鼻子里重重得哼了声，阴阳怪气地说道：“高大经理真是稀客啊！你这个大忙人今天怎么得空来的？”高云泽平时对这个大姨子惧怕三分，今天被当场奚落也只能陪着笑脸，口里喃喃道：“应该的，应该的！”倒像他是做了什么好事，被人表扬后的谦虚说法。小姨因为在他公司上班，坐在那儿不知道怎么跟她打招呼，想站起来的，一只胳膊却被大姨摁住，动弹不得，大姨那意思要妹妹跟自己站在同一条阵线上。按照人之常情，高云泽那样对待自己的亲姐姐，小姨是应该对他冷言冷语两句的，可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觉得自己简直夹在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高云泽最后才走到高秋面前，向高秋打听一些他母亲手术的细节。高秋刚才还对他恨之入骨，现在看到他来了，心里稍许感到宽慰一些。不过，仍然是一脸不痛快，心想要是他早来一会儿，母亲手术前看到他，她进手术室时的心情就会不一样了。高云泽似乎也看出了儿子的心思，自言自语在那里说：“我可是忙完了手头的事，提前半个小时就来的，谁知道这路上堵车堵得这么厉害。这……”见高秋没有听的兴趣，便打住没说下去。迟到就迟到了，无论哪种多合理的解释，那都是在为自己找借口。想到这儿便闭了嘴。不过，高秋也看得出他是着了急的，一向纹丝不乱的大背头也被风吹得凌乱不堪，衬衫的扣子扣错了，一边高一边低。大姨丈在一边提醒了一下，他才发觉，站在那儿把扣子一个个解下来，重新对准了扣。他低下头时，高秋看到他头顶的黑发的根部，齐齐地长出短短的一截子白发。想必是距离上次染发有段时间了，白发又重新长出。白发连接着黑发的部分，更显出白发白得刺眼。高秋悲哀地想，当年那个意气风发众叛亲离的父亲是真的老了。
大姨父站起身让高云泽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几个大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盈盈忽然走到高云泽的面前，凝神端详了一会儿他后问道：“二姨夫，你怎么不回家跟二姨妈住一起呢？”高云泽怔了一下，看着盈盈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嘴里支支吾吾了一阵，不知道怎么样回到她的话。小姨走过来拉过盈盈的手，责怪道：“这孩子，怎么没大没小的？”盈盈的一句无心的话，却引得大家心里满不是滋味，刚刚还在那儿闲聊几句的，现在都沉默了下来。高云泽坐在那儿，如坐针毡。在这些人面前，自己永远是个敌人，抛开妻子那头的亲人不说，就连自己的弟弟弟媳侄子，也都疏远了他。这个不受欢迎而又不得不守在这儿的人，更觉得时间难捱，不时的抬起头看一下手术室的门。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医生最先走了出来，大家伙儿蜂拥了上去。男医生眼镜后面的眼睛在人从众探寻着问道：“谁是病人家属？”高秋赶紧挤到前面，高云泽本来也已经挤到前面了的，中途又缩了回去。似乎挺有自知之明，他是个不称职的病人家属。
一看男医生的脸色，就知道手术结果不坏。果不其然，男医生和颜悦色地对高秋说，手术很成功。男医生又对家属交代了一些注意事宜才离去。不一会儿，几个护士推着梅老师从手术室里出来，她静静地躺着，脸色很苍白。大家分站在担架推车的两侧，跟着车子移动着。梅老师的眼睛在他们的脸上一个个扫过，每个人的脸上都堆着笑，嘴里说着祝福的话。
高云泽是站在后面的，大家围在担架旁边的时候，他没敢凑上前。不知道是不是心虚，反正他现在特别害怕看到梅老师的眼睛。推车快要过去的时候，那跟他势不两立的大姨子忽然掉回头，走过来一把拉住他，把他一直拉到推车前——梅老师目光能及的范围内，大声地对着她妹妹喊道：“兰亭，看看谁来了？”梅老师的脸色忽然变了，刚刚还春光明媚，刹那间乌云密布，寒霜一样冰冷的目光，像两把剑射向高云泽的脸上。高云泽本能地想向后退缩，无奈大姨的手像一把钳子一样钳住他，退缩不得。只得讪笑着说道：“你，你还好吧？”梅老师没有言语，似乎觉得疲倦了，微微闭上了眼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