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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她醒了!”恍惚中听到刘百强的声音,接着似乎有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额头,就像在家生病时父亲伸手给她试体温那样,她感到很温暖、很舒服,因而也更疲倦了。

“她还在发烧!”另一个声音说,仿佛就响在耳边,她觉得那声音好熟悉、好亲切,有一种催人入眠的力量,她还未分辨出说话的人是谁,就再次昏睡过去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酣睡过了,几个月来,她的精神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即使强迫自己闭上眼也睡不踏实,总是被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梦境所折磨。现在她似乎有了安全感,一睡过去便不想睁开眼睛了。

地球好像突然增加了引力,她的身体好像在下沉、下沉,一直往地心里沉去。她怎么一下子变得这样重啊!好像除了沉重的感觉,其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她再次醒来大约已是黎明了,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有个人坐在她身边打盹儿,熹微的晨光映出那人朦胧的身影,当她认出他就是厉刚时,她怀疑自己仍在做梦,仿佛在接连不断地做了许多噩梦之后,忽然梦见了亲人,惊喜和激动使她说不出话来,只有尽情痛哭的份儿……

“秀子,”她清晰地听到厉刚的声音,知道自己不是做梦,连日来所遭遇的惊惶、痛苦和委屈又一起在心头复活,于是,她哭得更伤心了。

“秀子,你醒了!”厉刚似乎又变成童年时的那个大哥哥,声音里含着关心和爱护,“醒了就好,你睡了一天两夜了。”

她的受惊的灵魂似乎得到安慰,渐渐安静下来。她望着他,他好像比过去苍老了,头发乱蓬蓬的,眼睛周围现出黑晕,两腮有点发青,大约刚刚刮过络腮胡子,整个面部显得灰暗而疲惫,想必这几天都没好好睡过觉了,但他却露出雪白的牙齿,望着她满足地微笑,那神情似乎在说,他又能保护她了,这是他心甘情愿的,只要她平安无恙,他就感到无上的幸福。

他也在尽力搜寻心目中的她,但是,再也找不到过去的那个倩影了。

原先那鲜嫩红润的面孔现在变得苍白憔悴,原来像湖水般明静的眼神现在被惊惶、痛苦和疑问困扰着,好像一直在向人询问着什么,以至于他都不敢直视她,当初他能够解答她的种种天真幼稚的问题,现在却解不开她心中的那个结。

他能够从水里救出她,却不能从痛苦的深渊里解脱她,只要做得到,他是情愿把她的痛苦全都揽下的。可是,自从她睁开眼睛就一直默默地注视他,没有说一句话。他也不知道怎样安慰她好,他埋怨自己无用,为无法帮助她而苦恼。

过了一会儿他说:

“秀子,你不该那样想不开。”

“我怕。”她轻轻地说,渐渐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有人要追捕她,她想逃到灯光照不到的湖心亭那边去,后来大概落水了,别人会以为她要自杀,其实她是怕被人抓住游街批斗,“我怕活着受到侮辱,那比死了还难受。”

说着,她的眼里又噙满了泪。

厉刚以前也想到过死,不过,那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自己。

他为她流过泪,给她写过血书,只是为了要娶她,要她答应做他的老婆。当他的要求得不到满足时,他开始怨恨她,在他那狭隘的脑子里想到的只有:他是一个大兵,而她是一个大学生,他配不上她。他一直认为,她比他幸福,她有慈爱的双亲、温暖的家庭,生活一帆风顺,从小就无忧无虑,何曾受过一点委屈?现在她竟然想到了死。她为什么要死呢?她说怕活着受到别人侮辱,是不是指她上了刘百强所说的黑名单?他生平第一次理解了一个女孩子的痛苦:把名誉看得比生命更重要。她弄到现在这个样子,内心必然经历了太多的痛苦。

这样想着,他情不自禁地掏出手巾轻轻地为她拭泪,似乎这样就可以揩去她心中的痛苦了。

这样做的时候,忘记了彼此的距离,他们的脸挨得很近。她感到他呼出的热气,心里涌出一阵暖流,她觉得被人无限爱抚,感动得喘不过气来。她想起小时候落了水,是他帮助她、安慰她;想不到这次落了水,又是他千里迢迢赶来护理她,这简直像个神话,但却实实在在发生了,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默默安排了这一切,难道这就是缘分?但过去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却疏远了他、冷落了他,甚至在辅导员找她谈过话后,她重新调整了自己,又开始给他寄信,但那也是言不由衷的,直到最近她也没真正想过他。她本来以为他该忘记她了,现在她才感到,他是永远不会忘记她的,她对他太重要了,而她似乎也离不开他了。

她觉得自己恍惚又变成那个落水的小女孩,一个哭哭啼啼、需要人安慰的小女孩。

天大亮了,刘百强走进来,她带来一点稀饭和两个馒头。

“她醒了!”厉刚扭头腼腆地笑道。

“是吗?”刘百强托着饭盒走近床边,看了看文淑秀,语气是少有的温和,“你真把人急坏了,文淑秀,你知道你干了么事儿?要不是那天傍晚他来找你,”她又看了看厉刚,“就麻烦了。”

“也多亏了你,要不是你带我去湖边……”厉刚感激地说。

“嗨,说那个干么儿?”刘百强打断他的话,大咧咧地说,“算文淑秀命大。”

她把饭盒和馒头放在床头柜上,转身对厉刚说:

“这点儿饭怕不够,我再去食堂打一份来。”

“不用了,等会儿我上街吃一点儿就行了。”

“那就去吧您,这儿我来照应,放心不放心?”刘百强打趣道。

文淑秀很怕厉刚离开,她觉得只有跟厉刚在一起才有安全感。

她对任何人都不放心,包括刘百强。说不定刘百强就是他们派来的密探。他们,他们是什么人?虽然她说不准,可总觉得他们无处不在,而且时时刻刻监视着她,随时会来抓走她,她的心不由得紧缩了。

她打定主意一言不发。

她这几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在这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吃饭也是马马虎虎的。当刘百强扶她坐起来时,她感到一阵晕眩。

“文淑秀,你该好好吃点儿饭了。看,这儿有馒头、稀饭,还有你爱吃的辣菜。”刘百强打开饭盒盖,指点着。见文淑秀不动,就坐到床边说,“来,我来喂你。”

文淑秀怀疑刘百强的热心,想要拒绝她,但又觉得浑身无力,连摇头的气力都没有,只好由着刘百强。

文淑秀勉强吃了几口就不吃了。

“怎么啦您?”刘百强用汤匙敲敲饭盒。

文淑秀脸色苍白,愣在那儿,仿佛专心谛听着什么。

她听到了远处喧闹的人声,好像有一群人正向这边奔跑,脚步声、喊叫声咒骂声响成一片,大概在追捕一名逃犯。一会儿,大约追到这所房子跟前,声音渐渐沉寂了,偶尔听到一两声咳嗽和低声耳语。

“他们,他们到这里来干吗?”文淑秀自言自语,对突然的沉寂害怕起来。

“谁,谁到这里来?”刘百强不解地看着文淑秀。

“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文淑秀答非所问,警觉地看了刘百强一眼。

“这是校医院呀!”刘百强不以为然地笑笑,她不明白文淑秀为什么这样紧张,说话的声音和眼神儿整个地变了,这哪像过去那个温文尔雅的文淑秀呀!

“听!”愣了一会儿,文淑秀突然尖叫一声,接着用两只手捂着耳朵,发疟疾似地颤抖起来。

刘百强仔细听了听,没听到什么异常,只听到从佚名湖那边的校园里传来早广播的声音,雄壮的“东方红”序曲宣告新的一天开始了……

文淑秀的情绪很不稳定,兴奋、激动、悲哀、消沉,变幻无常。有时候,她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话也多了些;有时候,突然消沉下来,一句话也不说,满脸是悲哀的神色。她也觉得自己失去了常态,心里似乎什么都明白,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这使她十分痛苦。

不知为什么,她特别怕听广播,一听到广播,不论睡得多熟,都会突然惊醒,浑身直打抖。

有几次,厉刚想把她父亲的信交给她,又怕对她刺激太大,反而引起她的怀疑。他一直没把她家里的事告诉她,她也没问过。临来时,他用自己的津贴买了本“英汉大词典”,他拿出来给她看,她连翻都没翻一下。

“嗨,现在还用得着这个?”刘百强随手翻了翻说,“往后怕不会再学ABCD了。”

“不知道运动搞到啥时候算完?”厉刚问。

“没听说吗您?毛主席第九次接见红卫兵,正在深入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现在连卫红这样的保皇派也起来造反了。”说到卫红,刘百强气就不打一处来,“狗屁,她这也算造反?她是想捞稻草!不知道吧您?她过去跟文淑秀最要好了,现在文淑秀弄成这样,她连看都不来看一眼,无情无义的小人!前几天还说文淑秀是畏罪自杀……”

厉刚咳了一声,刘百强突然停下来,自知说漏了嘴。

文淑秀神情委顿,呆呆地盯着天花板。

厉刚尴尬地转身倒了杯水棒给文淑秀说:“秀子,你喝口水吧?”

文淑秀一点反应也没有,眼睛也不转动一下。

厉刚无可奈何地看看刘百强。

刘百强摸摸文淑秀的额头对厉刚说:

“有点儿低烧,要不要找医生来看看?”

医生只在落水那天来给文淑秀检查了一下,开了点药,以后就没再露面。

“上次开的药还没吃。”厉刚说,他从床头柜里找出那些药。

刘百强看了看,是氯丙嗪、安乃近等,不知是干什么的用的,她也不敢给文淑秀服用。

除非逼不得已,厉刚自己生病很少用药,遇到伤风感冒这类小病,他就根本不吃药,拣重活干干或者拼命跑几圈,出一身汗,就好了。

“我爸来了。”文淑秀一本正经地说。

“你爸来了,在哪儿?”刘百强信以为真。

“在外边,那不是?”文淑秀指指门外。

刘百强往门外看去,并不见一个人影儿。

“秀子,你等等,我先过去看看。”厉刚说,对刘百强使了个眼色,他知道文淑秀又糊涂了,只得顺着她的意思办。

厉刚当真跑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才回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秀子,大伯说不能来看你了,托我捎给你这封信。”

那的确是文伯天的手笔,文淑秀对父亲的字体是熟悉的。

那封信很简短:

秀子:不必为全家挂念,一切都会过去的。你要积极参加运动,要知道保重自己,以免我为你担心。无论如何,要相信党和毛主席。

父亲1966.11.5

文淑秀坐在床上,捧着那封信看了好久好久,反复地默念了一遍又一遍。见到了父亲的字,这就够了,她仿佛得到了安慰,不知不觉睡着了,恍惚一个孩子正做着好梦,她的脸上漾出笑容,眼角却挂着两行泪水。

刘百强有点困惑,她觉得好像在看一齣戏。

厉刚把文淑秀家的情况向她作了介绍。

刘百强虽然知道文淑秀的父亲出了问题,但却不知道文淑秀的母亲去世了,听了厉刚的介绍,不免有些吃惊。

“她家够惨的!”刘百强低声说,“一定不能让她知道,要不她更受不了。”

厉刚默然。

“你打算带她去哪儿?”刘百强又提起刚才未讨论完的问题。

“去她舅舅家,”厉刚黯然道,“她舅舅跟我一个村,我也打算退伍了。”

“那也好,”刘百强说,“你们放心去吧,学校这边有么事儿我会通知你们。”

在部队时,厉刚就听说红卫兵如何如何凶狠,似乎都是些六亲不认、青面獠牙的怪物,现在他面前的刘百强就是个红卫兵造反派,却远不是他想象的那种样子。她有时说话虽然显得过激些,却透出一股嫉恶如仇的义愤,可能是她被人整得太凶了。他想起刘百强给他看过的那些黑材料,原来就是针对她这样的红卫兵的。他不明白,有人为什么要整毛主席支持的红卫兵?红卫兵为什么要造各级党政领导的反?文淑秀的父亲就是红卫兵造反的受害者,而刘百强却又同情文淑秀。他越想越糊涂,觉得这世界太复杂,远不是他那简单的头脑所能理解的。他现在唯一能理解的就是,他和文淑秀都不适应这个世界,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儿,到生养他的故乡去,那儿或许平静些,可以容他们慢慢地疗养心灵的伤口。

他到年底就服役期满了,他本来打算在部队多干几年,如果需要,他愿意终生以部队为家,他是从心里热爱部队生活的,贾站长爱护他、欣赏他,给他安排了一个诱人的岗位,但他却不能从命了。他一直想不通,为什么爱文淑秀就不能爱部队,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现在,为了文淑秀,他必须跟部队生活忍痛割爱,他只能听从心灵的呼唤和命运的安排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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